之前炸出一层嗡嗡声陷入奔走呼号的“大马蜂窝”, 这时发现并未死伤, 村民群众们先前怀有的那些畏惧和忐忑,又迅速烟消云散, 这时抄起家伙撸开袖子再次陷入对峙的情绪, 恨不得今日非要在回马镇武平村的出村大道上血溅三尺, 才能甘心。
余仲海蹒跚地站在他家塌掉一大半的围墙上,举着墙头一杆摇摇欲坠的红旗, 看红旗的颜色在黯淡的天色背景中滴血。他为自己差点连累了老邻居而心怀愧疚, 眼角拭泪,却又在本心深处感到自己被逼入墙角无路可退。一辈子面朝黄土的村民, 这样一栋小楼, 就是他们全部的财富家当。
严总很仗义地爬上墙头劝慰邻居大叔, 蹲在对方脚边劝了很久。
“对不住你妈妈。”余仲海低声对严小刀诉苦,“县里一个月前才过来讨论补偿,当时来了一位姓谈的局长,说是开发项目负责人, 聊得天花乱坠各种好事, 原来全是糊弄人, 骗俺们没文化看不懂字的!一个钱没见着就砍树拆房子……”
严小刀连忙安慰:“叔您别担心,我没听说过这位负责人,回头我去找对方谈谈。”
这位余大叔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严小刀又是瞧着余大叔家女儿长大。他少年时代也爬过墙头丢石头子勾搭妹子们玩,如今望着满眼断壁残垣,心里十分难受。
他极为同情余仲海一家的处境。说到底, 他严小刀颇有积蓄和家底,今后往前往后无论往哪个方向走,他都有一条稳妥的退路。他在老家留一栋小楼就好比保留一处“农家乐”,时不时过来度个假游山玩水,没有后顾之忧。回马镇这栋老房被拆,他转脸带着他养母就去城里住豪华别墅去了。严氏母子若还要倾诉自家遭遇多么凄惨倒霉,就显得做作和假情假意。
严氏运气太好,一时的善心得了善报,后半辈子拥有严小刀这么个坚如磐石的依靠。
余大叔一家,儿子都没有,只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嫁去邻县平时不回家,另一个还在县城念书。
余仲海特待见严小刀,私下曾经幻想小刀给他家当女婿,娶了他家年纪相仿的大女儿,女儿过门就是从娘家走到一百米开外的婆家,女婿还能时常帮自家搭个房子干个重活儿,这样的想法多么美好啊。没曾想严小刀后来突然变了身份,成为大老板的干儿子,和当初捡来村里的孤苦无依的小野种完全不能同日而语,老余叔的美梦就这样破灭了。
家里连个精壮男丁都养不出,活该被人鄙夷羞辱,打架都打不过那些村霸恶棍。所以,逼人不能逼到绝境,一群一文不名的光脚汉子,在浑身上下能够失去的财富已所剩无几、无所依靠的时候,他们所能倚仗的,也就只剩这一身蛮力和胆色。
……
严小刀对余大叔好言相劝完毕,转过脸时遽然现出一层阴郁愤怒的神色。他家房子终归是被拆了,吃这么大一个亏,这事还没算完!
严小刀掠过推推搡搡纠缠不休的两拨人群,盯准了躲在挖掘机轮子后面那名獐头鼠目神色发虚的驾驶员。他一把将人拎过来,按在挖掘机后车轮子上。他抬起一腿挡住对方试图逃跑的路径:“你说实话,我今天不扒你的皮,谁他妈让你拆我们家房子?!”
严总厉害起来,双目血丝跳动也颇有威慑力,刀都不用亮出来,被威胁的人身下洇出一滩尿水。
这驾驶员也不过是民工队伍中的一员,狼狈躲避着宽子愤怒踹上的一脚。穷乡僻壤的平头百姓距离“仓廪实而知礼节”的境界相去甚远,平时就被践踏羞辱惯了,已习惯了命为草芥,无论对待别人性命甚至对待自己的命,竟然都如此轻率不屑。这些人也是奉命行事,在穷山恶水的底层夹缝中艰难地求得生存这碗饭吃,争抢着、吸吮着自上而下层层截留之后滴漏下来的一丁点利益残渣,早就将人格、尊严、良心这些代表品行教养的词汇置之度外。
驾驶员说:“拆、拆错了。”
严小刀一愣:“拆错了?”
驾驶员也怂得很,瞧出严总衣着打扮以及身后一群小弟,知道惹到地头蛇狠角色,之前开着挖掘机横冲直撞草菅人命的气势早就化为乌有:“真真真拆错了!他们一开始跟我说推了18号院,结果我都推了您家房子,他们又跟我说,应该推了19号院,不是18号!……我、我、这事真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严小刀简直怒不可遏气血上头:“你他妈拆错了?!”
他盯着这浑身哆嗦的喽啰,压低声音问:“背后老板是谁?谁让拆的?”
驾驶员哭丧着脸摇头:“我不知道,我就、我就是拆迁队雇来的……”
……
严小刀从人群中健步如飞再走出来时,一胳膊挥出了领袖的风采,至少也是团伙大哥的风范:“行了,不计较那一堆破砖烂瓦,咱们走,赶紧离开这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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