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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远山慢慢地退到了客栈内,在一张桌子边上站定。
银袍武官自觉携带人手众多,见他后退,只当他怕了,丝毫没有起疑,连手臂上的力气都松了一点,懒懒地指着他。
谁知刚出了这么刹那的神,眼前骤然闪过寒芒,银袍武官全凭本能挡住兵器,却只觉那兵器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重若千钧,难以抵挡,推得他站立不稳,双腿在地上滑出一道湿痕,险些就要后仰摔倒。
顾远山居然在桌下藏着刀。
武官根本没料到他会反抗,惊怒不已,又畏惧在皇帝面前丢了脸面,拼了吃奶的劲儿才好不容易顶住,不由得沉声怒喝:“找死!”
不等他反击,左肩已经斜来一道利剑,若非他经验老到躲了一下,恐怕就要血溅当场。
卫幽林接二连三地疾刺过去,一旁费展见上司落入劣势,连忙上前挑开剑尖。
其他武官也要跟着上前,却被华盖下的男人拦住。
“行啦,都住手吧。”
他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些许和善,却莫名地令人无法抗拒。交战的四人分开,顾远山和卫幽林退后几步,警惕地拿剑对着他们。
顾远山冷冷道:“你是什么人?”
林璋笑了。
他微胖,白,穿着件富商的绸缎衣,言行举止间都是独属于上位者的威严,任谁都能感觉得到他的高高在上,他却总是那样和和气气地笑,既像是不会被任何事惹恼,又像是酝酿着雷霆万钧之怒。
以这种神态,他偏了偏头,饶有兴致地将目光投向顾远山身后:“五弟,你说说看,我是谁?”
顾远山心头一颤。
外面的雨下个不停,客栈里本就很暗,还被他们站在门口挡的严严实实,此时他和卫幽林不约而同地侧过身看后面,泄出一道光,让林星辞避无可避地暴露在众人眼中。
林星辞早在林璋出现的那一刻僵成了木偶,大脑一片嗡鸣。
那把时时刻刻悬在头顶,令他无法安睡的利剑,毫无征兆地抵到喉管之前,只要往前一送,就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可笑的是,在某些时刻,他居然天真地以为,这把剑会有消失的那一天。
林星辞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口,有意无意挡在顾远山身前,以一如既往的冷淡嗓音开了口:“我现在就跟你走。”
“哈哈哈,不要这么紧张,”林璋俨然一个好脾气的长辈,笑得不见眉眼,“朕只是想见见你,叙叙旧。”
卫幽林倒吸一口凉气,忽然间觉得自己手里的剑沉重起来,对准林璋的剑尖不由自主往下掉。
而顾远山的脸色已经黑到了极致,如一头狼崽,恶狠狠地盯着他,仿佛只要他敢对林星辞做什么,他就敢冲上去拼命。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直到林星辞带着林璋上楼,关上房门,那股紧绷的气息才被隔绝在外。
“皇上,您......”
“不要这么着急嘛,来,尝尝这个。”
面白无须的随从拿出一个竹筒,从里面倒了些深褐色的液体出来,还是滚烫的,热气带着醇香飘来。
林璋介绍:“喏,这个叫......奶茶,跟塞外人的那种还有些不一样是不是?”
除了这个,他还随身带了许多吃食,什么去骨鸭掌、干炸豆皮、玉米香肠,都是林星辞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只当是御膳房捣鼓出来的新鲜玩意儿,还是林璋最后说,才知道这些都是一位奇人异士的杰作。
林星辞对这些没有兴趣,也不想率先开口失了先机,只附和着夸两句美食好吃,其余一概不提,等待皇帝亮出他的底牌。
填饱肚子,皇帝喝一杯奶茶,长长地叹了口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身为一国之君,却有这么多东西是第一次听闻。国土之大,朕眼耳不能及啊。”
“无人能够能算无遗策。”
林星辞只是随口应和,林璋却抬眸,定定的看着他,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莫测的笑意,然而这一次,在那层和善的表皮下,强烈的野心终于挣脱出来。
“可朕就要算无遗策。”
“五弟,我需要你帮我。”
他说,朝中官员冗沉,朝堂上上下下都是贪污的蛀虫。
他说,皇亲国戚太多,左一个潘王,右一个亲王,不交钱还私自养兵。
他还说,他的五弟流落在外,早该回去替他打理朝政,享受荣华富贵了。
林璋句句不离江山社稷,林星辞却只听出,林璋想把他当一把削去朝堂腐肉的利剑,用完就能扔。
木桌上,刚才林璋吃饭时留下几个油点子,林星辞紧盯着油斑,不住想象它向下渗透,永远污染木料的过程。他想擦,却连抬起手的力气也没有。
“那位能人异士去哪里了?”林星辞哑声问。
林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没说话,但已经给出了答案。
他转而顺着窗户往楼下看:“刚才那位是顾将军的儿子吧,已
', ' ')('经这么大了。”
林星辞遍体身寒。
他再也克制不住身体的颤抖,苍白地挣扎:“这跟他没有关系。”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林璋不急不缓,“没有谁跟朕是无关的。”
“你答应过顾将军,只要顾远山不入仕,我不离开江南,就不会动顾家半分!”林星辞猛然抬头,“你答应过的!”
林璋像是听了什么笑话,肩膀一颤一颤地抖动,好一会儿乐不可支地大笑出声:“星辞,他死了,那个姓顾的老头已经死了,如何,你要到地府去告状吗?”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锤子重重地砸在后脑,林星辞眼睛一片空白。
他终其一生都在守一个诺言,为了顾老将军的遗愿,为了顾家的安危,他苦苦忍耐着所有欲望,假装自己什么也不需要,也什么都不渴望,他把自己关进牢笼。
直到有人告诉他,没有诺言,只有谎言。
林星辞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碎裂,与此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
他的世界已经彻底崩塌,理智、冷静、克制也就不复存在,愤怒是一场燎原大火,烧毁了一切。
等火焰熄灭,他终于回过神,发现林璋已然昏迷,后脑一片血迹。
而他拿着一柄烛台,尖端带血。
足足过了三四秒,林星辞才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事。
极致的愤怒下,他失去理智,行为却异常谨慎。太监们在接拿物品的时候出了错,大太监外出管理秩序,却异响不断,林璋扭头去看,他就本能地趁着这个时候动了手。
林星辞望着烛台上的血迹,心想,他完了,不会再有挽回的余地了。
可神奇的是,真的没有退路了以后,那种时时刻刻折磨着他的恐惧感居然也随之消失了。
就在这时,大太监处理完外面的琐事,端着什么东西快步过来,半弓的身影映在镂空窗户上,已经走到门口。
只要一推门,他就会看见里面发生了什么,届时几十名训练有素的士兵夹击下,他们逃不掉的。
然而林星辞却出奇的冷静,抓起林璋衣袖,擦掉了桌上的油渍。
下一刻,他猝然间破口大骂:“说话,你说话啊!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是不是?”
房门口毕恭毕敬的影子立时停住了。
很显然,跟在林璋身旁的大太监知情知趣,不会在心理战的关键时刻搅局。
林星辞又加了一把火,抓起桌上的东西一股脑砸向房门:“你们也在看我的笑话是不是?滚!都给我滚!”
东西一扔出去,他就扶住膝盖,慢慢蹲下,仿佛已经被抽光了所有力气。
他的狼狈身影也映在房门上,都被大太监看在眼里。
其实林星辞这一招算不得多么高明,只要大太监坚定地要等皇帝发话,他就会在长久的沉默中察觉异样。
不过,可能因为刚才的混乱,他害怕怕皇帝责怪,又可能是怕林星辞日后得了权势,借机报复,大太监一时间竟然真的受了迷惑,没有立刻离开,但也没有进来。
林星辞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窗户就被人鬼鬼祟祟地推开了。
被隔离的日光投入屋内,照亮视野。
顾远山逆光而来,向着他伸出手:“我们走。”
他嗓音低而缓,既不像正处于险境的样子,也不像刚跟林星辞吵过架,反而透出一股不合脾性的温和。
林星辞突然间鼻子发酸,似乎刚刚伪装的狼狈一下子成了真。
“顾远山,”他极力克制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泪还是掉了下来,“你怎么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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