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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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今日怎如此生疏了?”姜远温柔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人,伸手将他扶起。

见来者器宇不凡,身后紧跟随从侍卫不少于十人,再加上这小道士还称其宁王殿下……官吏和掌柜等人相视一眼之后,不假思索认定该人身份,整齐划一跪倒在地。他们这么一跪,连门外的人也惊慌的跟着行了礼。

“小人惭愧,竟未认出王爷,有失远迎。”

“小民有眼无珠,有眼无珠,不知王爷大驾。”

这几人从未见过这么大阵仗,此时面前竟有皇亲国戚,掌柜和小二把头稳稳贴在地上,大气儿都不敢出。

姜远长袖收回身后,目光打量在不远处的尸首和墙面上的窟窿。舒作诚顺着他所看的方向撇过头去。随后官吏也跟上二人视线,见王爷对案子有兴趣,他不知觉心慌起来,连忙道:“此处血腥污秽,王爷还是别看了。这等小事,交给小的就成。”

熟料他一副慵懒的语气道了句:“交给你我不放心啊。”

“王爷尽管放心便是,小人定会秉公断案。”

姜远哼了一声,继续懒散的模样说道:“你们先起吧,你们这么跪着说话,本王脖子疼。”

他几人连忙恭敬且利索的从其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就听那人又道:

“秉公办案,怎么还差点要把我的乖外甥带回府衙问审呢?”

那官吏连忙又“哐当”跪了下来,吓得舒作诚向后连退两步,不觉心想,这人怂起来倒是同自己有得一比。

掌柜听见了这拉来背锅的小道士的身份,也突然觉得腿软。

“小人无知,不曾见过世面。不知小公子驾到,若之前言语之间冒犯了小公子,还望小公子不要怪罪。”他本是跪在地上,谁曾想这又两手合十对着舒作诚拜上一拜,一恳求他的原谅。

这人三十多岁,若从前的舒作诚还活着,早已至知天命之时,按辈分来说,倒是受得起的。可他的心智依旧停在十四年前,只觉得这是被平辈拜了是会夭寿的,更别提被人这么跪着大拜了。

舒作诚又向后退了一步,刚望开口,就被宁王的眼神制止。

“怎么,你还在言语上冒犯他了?”

“不敢不敢,小人不敢。”

“哦,原来是不敢啊。”

这王爷明明有说有笑,但不知为何总有一种令人惧怕的威严在,生怕他眼角的两条笑褶骤消,这种阴晴不定的预感随时都会突然会实现,使人不得不时刻提心吊胆。

“阿然,你是否已经自证清白?”

阿然?

这是在叫他?

舒作诚抬眼,恰好迎上姜远那双深邃的眸子。往日介于二人身份,他也不曾敢此番大大方方盯着那人眼睛看。这番仔细观琢之后,倒是觉得这小王爷模样长开不少,比起从前的潇洒倜傥,愈加稳重端庄。多年不见,舒作诚满心欢喜,激动不已。

“回王爷,已,已经解释过了。昨夜我不曾离开客房,元荔能作证。”

“这样啊。”姜远眉宇舒展,自然随和地转身问向跪地之人,“他所言可有理,是否能证其清白?”

“能。当然能。”

“既然洗清嫌疑,那此处也与他再无瓜葛。你如今让本王放了心,本王也再无心干涉此事,你继续料理。”他说罢,伸手扶住身旁少年的肩,无视对方忽而僵硬的身子,将人带了出去。

舒作诚第一次知道,有人撑腰是个什么感觉。

被人这么一扶,他只觉得舅甥之间的关系有些过于亲昵。姜远的性子他知道,明明出身皇室却不恣意骄纵,外表和然谦恭却实则快意恩仇。还未见他同谁会这么相处。

这王爷三两句话便大大方方带着舒作诚摆脱一桩难事,堂而皇之将其带走,他随后命侍卫赶走围观的群众,同他一齐回了并不宽敞的客房。

几个小道士明显认识宁王,而且很是熟悉,不像门外那些长辈一般战战兢兢,随意问候了一下,算是行了见面礼。唯有元荔倍感惶恐,垂首而立于一旁,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颜佳音。”宁王瞧这菜色,随即招呼了侍从,“把这些撤了,去给公子们叫些好菜。”

他寻了个椅子坐下,道:“这菜色见不得油水,你们正在长身体,吃这东西长不高,万一出了什么事,也没得力气与人打架。”

这句话竟同方才舒作诚所言有八分相似。

站在他身旁的舒作诚连忙点头表示赞同。

“恰逢前几日本王在兰遥会友,也幸好恒川距离兰遥不远,不然我也寻不到你们。”宁王的目光扫视过这几个少年,轻声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收到你们发出的信号?”

元荔的眼泪珠子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火盆儿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不要哭,起码不要现在哭。

同时焕东也略带紧张的擦了擦额角的汗。

之前是怎么说好的来着,简简单单浑水摸鱼,好生生演一场戏,宁王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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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这么快发现舒渝非失忆一事。待他发现之时,说不定舒渝非已经恢复记忆了。

舒作诚心下清楚这几人的小九九,学着用孩子的语气主动开口道:“是我乱跑,不慎从恒川楼上跌下,摔了头,丢了记忆。请您不要责罚他们,若要怪,怪我好了。”

“你若失忆,刚刚又是如何认出我的?”

“元荔与我讲过我的身世,也讲过有关于您的事情,见您气质不凡,便赌了一把。”舒作诚本身的辈分比姜远还要长一辈,此等老油条,说瞎话都不带眨眼。

宁王犹豫了一下,看样子像是相信了他所说的话,这才赶忙关切问道:“恒川楼这么高,是会出人命的。你当真是从上面摔下来的?”

“我不记得,可他们是这么说的。”

“可有伤到哪儿?”那人反应慢了几拍,现在开逐渐开始着急,失去记忆可不是一件随口说说就能过去的小事儿,“你不记得我了?一点,一丁点儿都不记得了?”

“谢王爷挂怀,除了丢失记忆和几处擦伤以外,并无大碍。”舒作诚心道,这儿哪儿是丢了记忆,说不定直接就摔死了。

“你是真真切切不记得了?”姜远凝望着他的眼睛,担忧,心痛,慎重却又满是关怀的问他:“为什么会从城楼摔下,如何掉下来的,也不记得了?”

舒作诚摇摇头,他不是舒渝非,他自然不知道。

那人见他此番解释,宛如在讲述他人的故事。他信了,且信得痛心疾首,一掌拍在了桌子上。

瓷盘叮铃桄榔地响着,茶杯滚落在地,掌心落及之处的木质圆桌瞬时凹陷了一块,其周围还布满裂痕,整个台面摇摇欲坠。显然,宁王已是很努力的克制着自己不要失态,奈何愤懑难平。

在场之人,包括舒作诚在内,都被吓了一跳。

姜远喘了粗气,眉宇紧锁,一时无人敢在他气头上插嘴解释。

半晌,焕东才开口道:“我们也不知道那一日渝非为何会去城楼,发现的时候,刚好赶上他跌落下来……是我不曾照顾好师弟,是我的错。”

“那日我们本应都陪在他身边,让师兄涉险也有我的错。”映南道。

宁王没接他们的话,而是看向一旁不曾吭声又唯唯诺诺的元荔,低声道了句:“你就是如此照顾少爷的?”

他的语气平淡,却吓得元荔迅速拜倒在他靴前。

“本王留你何用?!贪生怕死,惧剑晕血,连自己的主子都护不住!我看你也别留在这儿了,同本王回去!”

元荔不敢顶嘴,低头趴在地上小声抽泣着,一味的认错。他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岁,舒作诚不禁心软,虽说他脑子不灵光,却天真烂漫,忠厚老实。他也着实看得出元荔本就不是习武的料,自然从未有责怪之意。听宁王道了句同他回去,元荔吓得连磕了几个响头,眼见着要磕出血来,舒作诚急忙回过神来,道:

“王爷,元荔忠心待我,我想留他在身边。”

“他是个累赘,本王不养这样的闲人!”

“元荔不是闲人。有些事情上他做得的确不出色,帮不上忙。可是他照顾我无微不至,仅此一夜,我便能感受到他待我的诚心。”

从形势上,舒作诚已大致了解,元荔是宁王的人。宁王将他抚养长大,这些年承担了类似于父亲一般的角色。

虽说舒渝非是他的少爷,但事事还是王爷做主。

王爷说是带元荔回去,实则是要他的命。只有舒作诚亲自张口,才能把元荔保下。

“王爷,将他留给我吧。算是渝非,求您?”舒作诚想着按照惯例这番说辞之后他是不是也得跟着下跪求他,没想到他刚起身那人便允了。

从前结识姜远,深知他自我要求极高,以为他未来会成为一个严父。现在见其慈父的溺爱模样,舒作诚着实觉得好笑,不时想着舒渝非被他用这种方式管教长大,应是个怎样嚣张跋扈的性子。

舒作诚用脚轻踹了元荔的屁股一脚,“王爷让你留下来了,还不谢恩。”

元荔用袖子随意划拉了一下脸上的鼻涕和眼泪,他抽噎着,用着常人已完全硬不清晰的语调和节奏道着谢。宁王受不了他这副德行,嫌他碍眼,挥袖遣他出去哭,什么时候能止住再回来。

有个王爷舅舅撑腰倒是好,有他在跟前儿,舒作诚大可以放肆开来,为所欲为。但是在这些皇室贵族面前,整日礼法约束着,不是下跪就是磕头,也极度令人心烦。他渐渐地倒是失去了对姜远那种久别重逢的喜悦,约莫着是因为此时自己的身份不足以同他叙旧,再谈风月。

颜佳音撤下一桌的清汤寡水,换上一桌子丰盛的绝味佳肴。

舒作诚闻着肉香,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的那盘东坡肉,从前也不曾觉得自己对这油腻的美食如此上心。他自顾自拾起筷子,忍住口水,他不顾礼法,刚要伸手,就被这王爷舅舅拦了下来。

“我会请上好的大夫为你诊治,这些日子你要吃药,这些大鱼大肉就先戒了吧。”

舒作诚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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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及狡辩一下,就眼睁睁看着王爷叫来颜佳音给自己呈上一碗清汤面,这汤汁清得,当真是一滴油水都找不到。

他的心又凉了。

他明白了,此时他这般想吃肉的原因,不仅仅是时隔十四年的想念,还有是这副身体的执念和对荤腥的渴望。

可他偏偏就是吃不到。

“我要长高。”

舒作诚的话里面都带了哭腔。

“少吃几顿没事的。”

“我要补补身子。”让他看着闻着就是不能吃,也太残忍了。

“本王会遣人送些人参和灵芝来的。”

“王爷好意我心领了,我身体好着呢。”

“你失忆了。”宁王爷的言下之意是:你脑子摔坏了。

宁王这话难不成是……在他想不起来之前,他都要吃药?难不成他就要一直吃这些白粥清水?好不容易活了一次,这些菜肴近在眼前却不能把他们夹起来放进口中,这让他,情何以堪啊。

大伙儿动了筷子,宁王也跟着用了餐,唯有舒作诚吃得索然无味,他用筷子没有感情地拨弄着碗里的龙须面,时不时吞咽几口唾沫。

“你们何日启程去往贯清?”

听到贯清,火盆儿突然开口道:“不去了。”

王爷问原因,焕东刚要开口解释,就听火盆张口道:“书丢了,去贯清也没用了。”

宁王放下筷子,“丢了?”

“舒渝非弄丢的。”火盆夹了块萝卜,边吃边道:“我们现在不敢回训真见师父,商量着去往离着恒川最近的门派调查偷书一事来将功补过。”

舒作诚心道有完没完了,这顿饭到底还吃不吃?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回到了他身上,舒作诚睁大眼睛开口道:“失忆前丢的啊,具体是怎样我不记得了。”

“这个计划本身就有问题,训真和贯清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几个年少弟子,这不明摆着等人去抢吗。”舒作诚又道。

“如果是师父等人亲自护送,怕是会更加显眼,一路上风雨不断,江湖上起了邪心之人定会半路截杀。我们这样,也是为了避人耳目。”

宁王道:“现在不是责怪谁的时候,训真那边本王可以替你们去解释,你们要去哪个门派调查?本王亲自送你们走。”

焕东刚要开口就马上被舒作诚拦了下来,宁王对舒渝非的习性了如指掌,要是趁机与他久待指不定就会露馅,难免心虚。

“王爷日理万机,这种小事我们就不用劳烦您了,自己去就成。”舒作诚道。

谁料火盆突然站了起来,阵势太大,要不是映南伸手扶住,他屁股后面的凳子险些摔砸在地。

他冷眼白了舒作诚一眼,随后起身出了门,在场怕是也只有他一人胆敢在宁王面前我行我素。舒作诚怎知自己又什么时候惹到这孩子了,一脸无辜得四处看看,伸手指向自己,问道:“我又怎么得罪他了啊?”

“之前你半路同他吵架,一气之下把他的骡子给放了。被镇上的几个地痞收了,说什么都不还。”映南解释道。

这舒渝非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路途太远,师姑心疼我们五人,就偷偷给了我们一匹骡车。如今骡子到是丢了,车还在,实在是不好办。”焕东有些为难,无奈看了一眼舒作诚。

宁王听了这事竟笑了出来,舒渝非的脾性他最是了解,对此并不吃惊。也能理解方才为何连着两次火盆儿都那般生气,许是忍了他许久,今日终于爆发出来。

“不就是匹骡子嘛。训真道观也真是的,出门在外怎么能这么省?既不让送,那本王给你们多配几匹好马,一人一匹!”

“训真弟子不得骑马,太招摇过市。”映南道。

“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到了城内牵着不就行了?”舒作诚在训真待过几年,从前也听说过这道士的死规矩。

听元荔说,去年先帝崩逝,是宁王姜远亲手扶持十七岁的新帝登基。朝野党派众多,早已混乱不堪,小皇帝的龙椅不好座,姜远只用一年时间便助其整顿甘坤,还亲自改年号为明丰。

但也好在他无心朝政,无意与他的侄儿争夺帝位。姜远有意扶新帝坐稳江山,多少要委身帮他做些定夺,料理朝政。午食过后,就被一道急旨召回国都。

舒作诚心想,这王爷至今单孑独立不曾成家,却又亲自照顾侄子和外甥,也算是有人承欢膝下了。他这么忙,还是有心流连于江湖夜雨,这世间能有几个王族之士为了啸傲风月甘愿舍弃万里河山。

姜远临走时请人为舒作诚诊治,留下了几副好药,还命令元荔每日监督少爷喝药。不日焕东一行人便启程赶往离开恒川,去往六百里外的西池,是与《药间集》有关的六大门派之一的吹海轩一派的所在之地。

吹海轩?

他还真没听说过,难不是他死后所建立的新门派?舒作诚问了一旁帮他牵马的元荔,没想到还真是这样。

“这吹海轩啊,是十一年前新起的门派,七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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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对付流灯殿有功,一战成名,算是伸张正义的武林正派之一。掌门名作范子砚,练得一身小众刀法,叫做……明鸦刀法,此刀法根本上呢以禽鸟幻形而创。然后还有个绝招,叫飞鸿破阵刀。”

元荔一板一眼的介绍道,“我们这些小辈背地里都叫他雀叔。”

“这外号起的好,除了‘吹海轩’以外,还真是每三个字都不离鸟。”舒作诚低声碎碎念。

“雀叔人很好,同其门派一样,为人处事低调,专注于研修刀法。只可惜他是个怕妻室的,娶了咱东磬的泗水夫人为妻,泗水夫人脾气不好,处事强横霸道,几乎没人敢惹。”

听到“东磬”二字之时,舒作诚全身一个哆嗦。

东磬舒氏,那是他的宗族。

他刚醒之时,并不觉得东磬二字如此强烈,但此时,他确切的感受到了这十四年的时光已逝,浮世不再如故。

“东磬何时出了一个泗水夫人?”

“少爷还真是不记得,亏了泗水夫人管教你了这些年。”

“我不是王爷抚养长大的吗。”

“您是郡主的儿子,但也是舒二爷舒洵的儿子。前家主夫人姚姜也是出身皇室,与您又有血缘之亲,您儿时有一半的日子都是被接去东磬住的。泗水夫人出嫁以前,可是将您视如己出,日夜关照。您有一副银锁银镯,就是小时候她送的。”

舒作诚闻言一时觉得好笑,他生前不受东磬待见,可他有了个皇室血缘的私生子,竟能被东磬当成香饽饽,争抢来抚养,与东磬关联不浅。这背后,无非是成为庸附皇权的手段。不愧是东磬剑庄。

他缕了心思,问道:“泗水夫人叫什么名字。”

“舒淮。”

舒作诚瞳孔一震。

舒淮儿,是舒作诚长兄舒悦的四女儿,由于是妾室所出,年少时并不受待见,自而生性软弱。怎如今还强悍起来了?舒作诚前半生最后的回忆里,时不时出现舒淮儿的那根红玛瑙发钗,她那双满是无助的双眼和泪水。

还有那声“二叔”。

他觉得鼻头一酸,这一来,他又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皆是这两日来知道事实以后他不敢去想的。

“你们这雀叔,可曾中过流灯殿的毒?那种中了便让人无病无恙久睡不醒的尸毒?”

“对啊,听说当年是诚二爷放血救了他。以至于他身上保留了些许白药师的特征,至少他不怕尸毒。”

果不其然,当年舒作诚所救的那个年轻人,当年舒淮儿的心上人,便是如今这个新兴门派的掌门。以至于舒作诚突然有了一种押宝押中的感觉。

“他不怕?”

“尸毒对他无用。”元荔摸摸下巴,“对家主舒悦也无用,还有您师叔。二爷救了三个人,以至于白药师不再存在,但药血多少有些延续。”

舒作诚笑笑,十四年前流灯殿为抢东磬剑谱,以无解药的尸毒作恶,伤了他们三人。世间唯有不畏百毒的白药师身体中的血水可解此毒,舒作诚放血数碗,险些失了命。

想到没几日之后便能再见故人,他心中倒是有些期待。

他们五人没日没夜的赶了两日的路,其间甚至不曾找过客栈歇脚。舒作诚不是没有抗议过,也不是没有抱怨过,他屁股都要在马上磨出茧子来了,可这几个孩子却真能吃苦,坚决不止步。舒作诚临行前睡了整整一夜,睁眼之后却还在这个身体里,他也不再多想,活一天便赚一天。

这几人里面也只有他一人知晓那本书并不重要,所以并不着急去调查。他之所以费这么大力气还没嚷嚷着要走,也只是为了去西池见舒淮儿。

行了这么远,可算是进了一个无名小镇。镇子不大,一眼便能从南望到城北,不过训真道训说了不能招摇过市,他们这几个孩子便下了马,溜溜达达地往里面走。这镇子少见外来客,又是这么几个仪表堂堂的美少年,不觉引得路人注视围观。

无奈训真弟子耐性好,不为所动。

在马背上睡不得个安稳觉,舒作诚只打过几个瞌睡,这小身子金贵的很。他本是筋疲力竭,却被这满是烟火气的闹市吸引了注意力。

其实也不是烟火气。

是肉包和烧鸭的香气。

舒作诚伸手指戳戳元荔,迫切问道:“你有银子吗?”

“我只有两个铜板。”

“给我给我给我!”他小声叫唤道,生怕走在前面的几人听见。

元荔伸头望了望,把一只手捂在了藏钱的胸口:“少爷,你不能吃荤腥。”

“啧,你咋这么些废话呢,快给我。”从前的舒作诚可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问人讨要两个铜板,还吹鼻子瞪眼。

元荔无奈叹了口气,这才把铜板取出来给他。

舒作诚拿这钱买了个热气腾腾的肉包,他撕开裹在外面的那层油皮纸,努力咬下一大块入口。

期待了这些天,他可算吃到了一口肉。

即使包子里面的馅料多半是猪皮和边角料调制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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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香喷喷油亮亮的一口,浓滑温热的汤汁沁满了细腻的肉馅,软糯的面皮带着谷物的甘甜,点缀在这鲜美的内馅儿上,给口腔的味觉带了些许朦胧质感……

太好吃了。

可这包子太小,他没迈两步还没吃过瘾就啃没了。

这两日舒作诚就硬塞了点干粮裹腹,一路未停歇,他连苦药汁都没来得及喝。

吃到了一次肉,他只觉得自己想吃肉的愿望更加强烈和迫切,简直一刻都等不了了。一切不正常的举动他都归结于是这幅身体实在是太嘴馋了。舒作诚拉过一旁的元荔,问他:“出门在外,谁管钱?”

“火盆儿。”

“他是老幺,凭什么把钱给他管?”

元荔解释说:“小公子虽说年纪小,但是自制力特别好。他吧,他特别抠。”元荔生怕前面的人听见,最后那句话是特意趴在了舒作诚耳朵上说的。

“少爷,银子在他手里,是要不回来的。”

烧鸭就在他面前,过了这个镇子,还真不知道多久才能再遇见一家,不知道时隔多久才能再次吃到。这烧鸭肥美的香味逐渐盖过包子铺的香气,他的目光锁定在那肥的流油的鸭子身上,幻想着烤得那焦脆香酥的外皮……不禁咽了咽口水。

他把马儿拉给元荔看着,自己几步跑到前方,紧紧追上打头的火盆儿。

“火盆儿!”

火盆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自顾自向前走。

舒作诚知道他是故意装没听见,于是一只手拍到那孩子肩膀上,又大声叫了他一声:“火盆儿!”他心道,焕东和映南的名字都这么好听,这孩子好歹也是训真的弟子,怎么大家都唤他这个狗名儿一般的名字呢。

火盆站住,依旧不给他好脸看,冷冰冰问了句:“做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啊,就叫火盆儿吗?”

他顶着那副臭脸白了舒作诚一眼,“跟你没有关系。”

舒作诚知道这小孩儿脾气大,性子古怪的很,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再也不理睬自己,倒也是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直接迈入正题,强制自己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你那儿还有银子吗?”

“要银子作何?”

怎么在元荔面前做那事儿就光明正大,在这儿却觉得很是羞愧丢人。他叹了口气,解释道:“我想吃烧鸭。”

火盆没说话,面无表情起身继续向前走。

走在他另一侧的焕东倒是笑了,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我想吃烧鸭。”舒作诚跟上去,在他耳旁又重复了一句。

这孩子虽然名字叫火盆,却生的额外水灵,他天生长了一副文静模样。尤其是那双眸子,晶莹剔透得很,宛如明阳下似化非化的霜雪,又似葬在雪中的白梅花瓣,少了些冬日的清凛,多了些清爽纯粹,可同时却又极度脆折易逝,下一秒便会融化成水珠,趁机消匿于天地。他皮肤发白,不见血色,在光亮下似乎会映得人眼睛疼。

舒作诚第一次正经审视这孩子的样貌,心里夸赞他倒是生得干净。

火盆又停住步伐,清楚的回答了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不行啊?我们好几天都不曾歇脚,都没有正了八经吃顿饭,我买了也是为了烧鸭大家一起吃,这要求不过分啊。”

“我说不行就不行。”他说完,牵着马继续走。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承认我嘴馋,但是我这是也为了大家好。”舒作诚解释着,却被一旁笑着摇头的焕东安慰性的拍拍肩头。“走了这么多路,定是都累了。”

“这只过了两天,距离西池还有四五日的路程。”

“他这人怎么这么个脾气,还是他只对我这个态度?”舒作诚对焕东抱怨道。

连平时话嘴少的映南此刻也忍俊不禁,映南依旧没说什么,牵马在火盆身后默默的跟着。

见火盆越走越远,舒作诚的孩子气似乎也彻底爆发:“你到底给不给买,给不给吃啊?”

火盆第三次停下来,只是他这次没说话也没回头。

“——我想吃烧鸭!实在不行包子也成啊。”

不待舒作诚说第三句话,他又继续闷声前行。

还当真是,谁有钱谁是祖宗。

出了这座小镇,前方又是荒野。舒作诚没吃到鸭子心里不爽,他骑回马上,对着远处逐渐昏暗的天色静静地发呆。他有好奇心,有无数的问题要脱口而出,他想知道他所在意的人,他所埋在心底的人如今处境如何。可他又不敢去问,他怕真相不是他所希望的那样,却又无能为力。

舒作诚感受到无助和疲惫。

他不知自己命运的走向,路途迢递,不知何为终点。

他本已走到终点,无奈又被牵扯入生命的轮回之中,不见归途。

夜色愈渐愈深,前方的路也越发不清,焕东点上火把,在林中摸索着前进。正直深夏,蝉鸣之声层层交叠,穿云裂石般萦绕人前,混淆听觉。

东南方的草丛中悉数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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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作诚转头去看,光色昏暗看不真切,以为是幻觉。熟料下一瞬就有人从角落里飞身出现,银铁折了明火的光,映入眼中刺得人双目生疼。

是有歹人执了剑,穿过前方的火盆和焕东,向着舒作诚的方向刺了过来。

舒渝非从城楼上掉下来的时候配剑就已经摔断,舒作诚此刻没有武器,只得向后仰身,直直躺在了马背上躲过一劫。他双脚从马儿身上借力,奋力一蹬,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再摔回地面。

那人一身黑衣蒙面,见已刺空,连忙回身朝他又是一刺。此刻焕东已拔了剑,迎面挡住刺客对舒作诚的袭击,训真剑法灵巧轻盈,最善四两拨千斤,焕东手腕勾动一下,便挑开那把长剑,将其逼向一方。

焕东所为为其他人争取到了时间,眨眼间映南便已护在了舒作诚身前,火盆也拔出剑迎向那人。焕东和火盆发动攻击,兵戈之声清脆干爽,竟掩去阵阵蝉鸣。

火把滚落在地,燃起周边荒草。

马儿有些受惊,嘶鸣几声便要蹬蹄子逃离,舒作诚飞扑上前,连连攀于马背扯住缰绳,将其遏制在身前。

带他忙完手下的事,回过神,却见焕东和火盆正处于不利地位。来者并非一般的小喽啰,他招数变换奇特让人抓不出丝毫破绽,招法混杂也使人看不透是何门何派的武功,实属有意隐藏。那两个孩子经验不足,只能借师门所学的武功与之硬战,却不料招招都被那人猜了个精透。

眼看那人一剑刺向焕东胸口,千钧一发之际被火盆的剑脊挡下。

舒作诚只觉得凶险,混乱间只觉得自己不能冷眼旁观看这孩子力竭羞辱而死,转身向元荔身上抢剑,元荔正打着哆嗦,连忙劝道:“不行啊少爷,您伤还没好全,不能冒险!”

舒作诚手快,元荔话未喊完剑已出鞘,他将长剑收在手上,掂着这玩意儿的分量,心下有些痒痒。倒是好久不曾快意厮杀一番了,剑刃划开浓烟,在暗夜中映上点点火星。

这个身子没有多少内力,东磬的剑术不能尽数发挥,训真的剑法舒作诚虽是一直吹嘘很是擅长,却是他掌握的最不好的一门,十四年不曾动武几乎遗忘了个干净。韩氏剑法太容易暴露,他只得用三脚猫的训真剑法结合些许贯清剑法,飞身上前迎战。

此为让刺客应对不及,三五招便败下阵来,但那人武力甚佳,操控着这副身体的舒作诚唯能护下那两个孩子,却不能伤他分毫。舒作诚的体力失去的很快,他试图同那人维持距离,以防止自己应变不及被砍伤。

再过三招,他气喘吁吁,已无法随心所欲牵制那人。这几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如何同那高壮的武士相抗。

焕东见他快不行,上前尽力一搏,却被那人的长剑划伤手臂。舒作诚回头去看,也就是刹那之间,他手中的长剑被那人挑飞,瞬时赤手空拳,当即被其踹飞跌至火堆。

火盆见此行艰险,被解决掉也只是时间问题,他咬牙,挥剑上前,拼死一试。

此时舒作诚已然跌倒在地,他捂住胸口,啐出一口淤血。见火盆不要命的向前攻击,他瞪大眼睛意图制止,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响。

却见那孩子当即扭转了乾坤。

他所出的每一个招式都是那么陌生却又熟悉,承载着舒作诚那些年的回忆,蕴含着那一世的朝朝暮暮。

明明是训真弟子,怎就舞出了韩氏剑法。

那个三十年前已经被灭了门派,精通之人除了舒作诚本人以外,只应仅存一位。而那人却同自己说过,此生不会收徒。

这个孩子运用的却相当熟练,定是有人常年在教导他。他手执长韧挥舞的招式之中还可隐约看到些贯清的影子,看到当年舒洵的影子。

那个孩子没有死,也没有娇生惯养在贯清谷。

只因一眼,舒作诚大彻大悟,火盆不仅仅是叫火盆,他的名字,可是舒作诚十四年前亲自给的。

他今年,刚刚十四岁,恰恰十四岁。

怪不得他的模样自己看来这般顺眼,他生了一双足以让舒作诚来往于前世今生的眸子。

可此刻不是他欣慰的时候。

舒作诚从地上爬起来,抽来一旁映南的剑,又一次攻了上去。

“你别来添乱,我可不想为你去死!”火盆费力挡住那人劈头盖脸的一翻乱砍,责骂着来到他身边的这个累赘。

“我是来帮你的。”舒作诚双手握着剑,“这可是东磬剑法,白均一你给我看好了!”

韩氏和东磬的剑法,本就同本同源。

兼修且精通这两门剑术之人并不可称霸天下,而只有双剑合璧,二人的配合和相辅相成可以实现这个预言。

果不其然,仅五招之内,他二人便轻易取下刺客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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