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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舒作诚从梦中醒来,花费半晌的功夫才意识到此时自己正身处于前往平金的马车里。他伸手掀开竹帘,见天色已是晌午,日头正盛。他转头看过一眼身边打瞌睡的元荔,又发觉韩昭正安坐在自己的正对面,同样也在闭目养神。
当日韩昭所言没错,各大门派将选派代表赶往平金,商讨明年武林大会的相关事宜,他消息灵通,此后不过五天贯清便收到了通知。此等江湖大事贯清谷也要照例现身,王府、东磬剑庄和训真道观的人马也同时会在此地相逢。
汤尹凡本是计划只身前去,无奈耐不住舒作诚的软磨硬泡,再加上他又怕东磬和王府因舒渝非受伤一事一并找自己麻烦,韩昭又在身边坐诊,这才硬着头皮带着这个重伤尚未痊愈的病患日夜赶路。
继那日之后,舒作诚在谷内养伤半月,期间韩昭多日守其身畔,辛勤照料。那人平日话语不多,也不愿主动开口同他闲聊,舒作诚顶着老脸拉他问东问西,每次喋喋不休,硬是讨了一身嫌。
韩昭有意去往缺月楼寻求赤血阳剑下落,算是顺路,也就大大方方跟来,有马车坐总比风吹雨淋地奔走好得多。缺月楼是早期从西域迁来中原的几个异国门派之一,建于西北平金一带。其门派独擅长刀,武术高超,在江湖地位颇高,不容小觑。
流灯殿也是异国门派,名声口碑却远不及缺月楼。在江湖众派眼中,韩昭是流灯殿的走狗,众人此行又是去探讨对付流灯殿一事,若他随意现身,怕是会引起大乱。这次他装作下人混在贯清的车马队伍里,也好浑水摸鱼,方便行动。
舒作诚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又顺手提提盖在自己膝上的被褥,熟料惊动一旁的元荔。
“少爷?!”他大惊小怪,大喊一声。
舒作诚被他吓了一大跳,余光不自觉瞥向韩昭,见那人也闻其声睁开双眸。
舒作诚瞪他一眼,不知该怎么数落他,此时困意消退,无奈打发道:“没事没事,都继续睡吧。”
“少爷还想吐吗?”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自己胃里还着实是不舒服。
如今算算,他腹中这胎已有四个多月,近日害喜着实严重,马车摇晃,更是害他断断续续吐了一路。
韩昭见他一只手搓了搓鼻子,连忙取出凳板下的痰盂,舒作诚干咳两声,伸出手对他摇摇,搪塞道:“不吐不吐。”
“你脸色不好。”韩昭略显担忧。
“我的脸色能好吗?烧鸭卤肉通通吃不下,每天都是喝苦药汤子度日。”他抚着胸口,再次掀开帘子透气。仲秋节他病重没赶上,重阳又是在床上过的,现在出行十日,竟是要入冬了,铺面而来的寒气激得他连打三个喷嚏。
韩昭闻言不语,他自知舒作诚此番遭罪皆是拜他所赐。
元荔掏出帕子赶着帮他三两把擦去鼻涕,一边劝道:“好少爷,外边儿风大,别看了。”
舒作诚乖乖放下帘子,问:“还有多少日到平金?”
“不知前方气候如何,若逆风而行,需得五日。”那人道。
“哦。”他不以为意应了一句,心中念着上次去平金已是十五年前,正是他师徒二人分道扬镳那次,平金一役舒作诚重伤而归,韩昭身世暴露众叛亲离,急景流年,如今回头再看,早已物是人非。
舒作诚从怀里掏出个布囊,从中掏出几粒药丸,又在袖口里取出几片草叶,埋头将药丸包裹进叶子里系成死结。他忙活了好一阵子,以致元荔单是看他的这些小动作都看出了神,他分别将手里的几个药丸包好,抬头对韩昭道:“喂,你把手伸给我。”
韩昭无心理会,舒作诚连忙掀开毯子起身凑到他跟前儿,马车摇晃,他站姿不稳,韩昭伸手连忙扶了他一把。
舒作诚在他身边坐下,一把拉过那人的手,有意将那物什儿塞进他手心。
韩昭的拳头攥得紧,他费了好些劲儿也撬不开,韩昭的手也很冰,冰得骇人。
“此为何物。”
见那人不收,他忙道:“你把嘴张开。”
“你先说清,这是什……”韩昭话说到一半儿,就见面前这小子斯毫不客气的两只手把住自己的嘴巴,将手指拼命往他的牙关里面塞,铁了心地要撬开他的嘴,傻子也知道,他有意要将那物放入他的口中。
匆忙间韩昭双手紧紧抓住那人左右两只手腕,他平日不苟言笑,此刻脸皮被舒作诚撑出了一副滑稽的模样,逗乐了一旁看热闹的元荔。
他不准那人轻易打开自己的口腔,也生怕咬到他,还同时想要开口问问他手中所握究竟是何物,此时情景实在难堪。
舒作诚这冲动而行的举动如果顺利进行还算说得过去,但现在他二人僵持不下难免有些滑稽幼稚,荒唐可笑。
他见自己这点儿小力气根本板不过那人,也是心急,从而站起身子,打算借助身高来增加优势。韩昭武力深厚,舒作诚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那人趁机使劲儿将双手往两个方向拉开,随即将头往后一仰,生硬地将那人的
', ' ')('手从自己嘴里拔了出来。
这才躲过一劫。
这事发突然,舒渝非这么无厘头且失礼的举动让他心生烦躁,可更多的是满心的疑问,韩昭严厉的责备道:“胡闹!你要做什么?!”
同时他攥紧面前人纤细的手腕,攥的他生疼。
舒作诚要做什么?
喂他吃药喽。
什么药?
他即便开口解释韩昭也不一定会相信,更不可能乖乖按照自己的心意服下,舒作诚也不愿这么不要脸又不自量力地突然袭击,形势所逼,想喂药给他只能出此下策。
韩昭儿时生病,嫌弃药丸苦涩之时,他经常这样做。
只是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在师父面前没有反抗的能力,舒作诚每每得逞,眨眼间的功夫就可顺利将其塞入韩昭口中,强迫他服下。他从前动作熟练,以至于药以下肚,那孩子都不知道那药丸的味道为何,甚至不知自己是否已将其吞咽下去。
再说舒作诚手里这药,是治他味觉的。
布囊里的几粒药丸年代久远,是他生前集齐各种名贵草药所练,曾被自己藏于收集来的玉石榴之中,后而被人当做陪葬品葬入墓室。熟料上次他去墓中取剑巧遇此物,顺便将这药丸取出带在身上,并有意留作他用。而那几片叶子,更是此行在路边的草丛中采集到的草药,将它们和药丸混合,大可借其恢复韩昭的味觉。
他如今无法同他解释这药丸从何而来,以他如今的身份又是如何得知此物可治疗那人的味觉,韩昭生性多疑,定不会就范。
现在两种药近在眼前却怎么也进不了那人口里,舒作诚只恨自己下手不够快。
“少爷,快别闹了!”元荔怕韩昭伤了他。
韩昭皱紧眉头,很是不满地抬眼瞪他,他的眼神犹如顽久不化的寒冰,疏人千里。
谁知在舒作诚看着他瞳孔愣神的时候,马车瞬间减速,一个不稳,自己竟直直倒向那人身上。
“少爷——”元荔失措大叫道。
韩昭在慌乱之中赶忙双手扶住面前人的腰肢,唯恐他磕了碰了触及伤口和胎儿,却不料那人双手箍住自己的肩膀,将他往后顺势一推。
并且……
并且在舒渝非连人带头砸如他怀中的瞬间,那人的嘴竟然也不偏不倚的磕在自己的唇上。
那触感,温热柔软。
韩昭整个人定在原地。
舒作诚更是懵了,他本是惊慌之中下意识紧闭双眼向那人摔去,待他意识到事情不对之后随即睁大眼睛,惊恐地同面前之人大眼瞪小眼。他手里的药丸早在挣扎之时洒落一地,此时早已无心料理。
咚。
咚。
咚。
此时,舒作诚感觉自己的心脏简直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这凭空而降的意外之吻,竟被一旁的元荔彻头彻尾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算什么,他二人都是男子不说,还有前后辈之分。元荔不敢在脑子里再多联想,越想越离谱。
韩昭面色还算镇定,伸手对其就是一推,舒作诚也速即从他身上弹开,不知所措地别过那张慌张且发红的脸去。
这这这这……这真是,荒谬,可笑!
他竟然,两个大男人这是,这是……
还被人尽数看了去,这今后要他怎么做人。
这意外怎么就这么正巧儿,怎就,怎就恰好碰到那处?!
舒作诚来不得思考这是有多难堪,马车仍在疾驰,又是一个不稳,他连忙一只手把住马车棚顶,方才动作大了些,牵扯至他的伤口,疼得他咬牙吭出声来。
韩昭这边也是波澜未静,他自己也不知为何面前的这个少年竟能多次打乱他早已不跳动多年心扉,打破这十几年来的一成不变的死寂。他失措的看向那人,见他身有不适,从速抛去头脑里这遭混乱,上前将其扶至座椅上坐好。
“你什么都没看见。”舒作诚自欺欺人闭上眼,心内早已一团乱麻。意外,只是意外,舒作诚到没敢往深处想,只是觉得两个男子这般行径太过于辣眼睛。
“嗯。”韩昭顿了顿,开口应道。
“你也什么都没看见!”舒作诚又道,这句话是说给元荔听的。
元荔匆忙捂住双眼,“我刚才走神了,什么都没看见。”他说罢,心虚的咽了一口唾沫。
即便是看见了,他为了保命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韩昭将他稍加安顿,再单膝跪地拾起掉落的药丸,一边捡一边道:“你想让我吃掉这个?”
舒作诚捂着伤口,回道:“这不是毒药。”
听他这么说,那人竟然笑了,他面带轻蔑之色,道:“我不怕毒药。”
一般小毒对他而来,早就不痛不痒,他无所畏惧。
“你吃掉对你有好处,我保证。既然你不怕毒,那你便吃了它,我不会害你。”
韩昭捏住手里的东西,仔细观琢,他幽幽开口道:“即便是药,在我身上也不会
', ' ')('有什么用。”
“你不怕,为何不敢吃?怕苦?”舒作诚有意激他,他同韩昭心知肚明,他是尝不出味道来的。
“我要是吃下,你肯闭嘴吗?”他这话中满是嘲讽。
舒作诚三指起誓,虽然他这副做派有点欠揍:“你要肯吃,我保证从现在开始做哑巴。”
韩昭听信他的鬼话,有意将手中药丸一并吞下。
他连忙提醒道:“一颗一颗吃!认真嚼!”
他说罢,见那人再次严厉瞪他一眼,嫌他事儿多。
不过韩昭多少是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粗糙大手捏起药丸,将第一粒药丸的送入口中,他尝不出苦味,大胆咀嚼。
然后是第二粒,嚼起来同第一粒并无不同。韩昭抬头看到舒作诚满怀期待却又有些好奇的模样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浑身不自在。暗中生疑,怕是中了那人的诡计,轻易陷入那人所布迷局。
第三粒。
韩昭的脸色变了。
他皱起眉头,看样子像是难以忍受。
舒作诚小口微张,嘴角上扬的弧度已然隐藏不住,已然等到了他所期待的结果。
韩昭的神情在瞬间发生变化,他原本的漫不经心和目空一切被疑惑和震惊所替代,他不停的抿着唇齿间所残留的残渣,他的目光中猛然间生出了几分光亮,他略带激动将另一颗药丸送入口腔,似乎是在确认什么。
而这时,舒作诚的脸上早已布满自信的笑容。
“苦不苦?”他问。
韩昭郑重地抬起头,又郑重的回了他一个字:“苦。”
很苦。
真的很苦。
这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苦涩,是那样熟悉却又极端陌生的味道,是他日夜期盼在梦中无限次寻觅的味道,是十几年间未能踏进的人烟之味。韩昭无法厌烦也并不排斥此时味蕾带与他的冲击,这是他切切实实苟活于世的证明。
“这是什么?”他一字一顿,仔细询问。
舒作诚此时却故意装傻,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一脸坏笑地摇摇头,意思是说:哑巴不能说话。
“你从何处寻来的药方?”他话音刚落,随即而来的清醒让他确认,这不是一场意外,也不是舒渝非能够轻易做到的事情。
韩昭见他笑而不答,心底难免起疑,他扶着摇晃的车壁站起身,心底瞬时间浮现了答案,他原有的三分喜悦随着真相而消散,他的面色再次阴郁。
“你从墓里寻来的?”
舒作诚心里嘎达一下凉了半截,他预料得到韩昭会这么想,却料不到他经发觉的如此之快,也是,舒渝非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哪儿来这么大能耐?舒作诚略有胆怯地盯住他的眼睛,目光下意识瞥向那人背上的赤血剑,他攥住刚刚叠放在身上还未展平的被褥,朝着元荔所在的方向挪了挪。
嗯,他怕那人一生气,没控制住自己,再揍他一顿。
舒作诚的行为相当于把答案赤裸裸地呈现与他,韩昭见他这般胆怯,心底竟有些不忍。
他克制住真相带给他的不悦,默不吭声地去往一旁的角落里坐下。
“下不为例。”
四日之后,贯清谷的车队如约赶到平金。
训真道观行事一向干净利落,是众多门派中第一个到的,早已安顿在城东一处客栈。另一方,宁王姜远从长安出发,距离平金本就不远,两日前也顺利到达此地。
东磬剑庄远至东海,提前出发数天,一路紧赶慢赶快马加鞭,今日才达,更是同贯清谷一齐进入城门。
平金如今人员杂乱,守门的士兵同缺月楼执事对入城马车依次排查,以免邪教异徒混入其中。
说得就是韩昭。
韩昭侧过身,未免被人认出,将剑藏于舒作诚的被褥之下,还特地将衣领拉高,把头转向马车最里面的角落。
虽说已经提前将其穿戴打扮成贯清谷弟子的模样,舒作诚还是有些担心意外发生,索性率先掀开帘子,同守门士兵打了招呼。
“劳驾,这位大人,请问王爷是否已亲临平金?”
那人还未来得及应答,他身后有眼力见的执事孔一立即认出舒作诚来,赶前儿道:“是少庄主吧,本以为您在后面的马车里呢,未曾想您竟前脚儿跟着贯清谷来了。王爷前两日便到了,歇脚于龙长花园。”
他称舒渝非为少庄主。
舒渝非既然是东磬剑庄的少庄主,也就明摆着他的身份已是东磬的继承人。舒作诚前世不被宗族认可,被东磬不断打压,有朝一日竟也被人称作少庄主,一时他不知作何感想。难怪,舒悦膝下本就无儿,当做继承人培养的爱婿许深又在数年前与舒泠和离,现下舒家也就仅存下舒渝非这一颗独苗。
即便他是私生子。
可舒渝非的母亲是匪央郡主,身后还有宁王和整个皇家撑腰,这么粗壮的一个大腿,东磬怎能不抱。
舒作诚闻言,扒头向马车后方看去,只见身后浩浩荡荡十几辆镶金马车排成一队
', ' ')(',宝马雕车,雍丽奢华,这阵势怕是比皇家都长上几分。
“好家伙……”他惊掉下巴,不自觉发出一声感叹,十四年不见,东磬这是想要改朝换代了?
跟身后这阵仗比起来,贯清谷这吱吱呀呀破木烂铁的烂装备简直就是来闹着玩儿似的,贫富差距悬殊,让他老脸有点儿挂不住,难免心生一股酸意。
他转身对那执事说:“我不知剑庄的马车就在后面。”
那人迎合道:“这不是赶巧儿了吗。”
舒作诚装模作样咳嗽两声,元荔会意,连忙探出半个头,开门见山对他道:“大哥,少爷这刚从贯清养伤回来,旧伤未愈,如今已是风冷霜寒,我怕他此时着凉不好痊愈。还麻烦您查车时掩着帘子点儿。”
他不是不懂事理,听言连忙道,“少庄主什么身份,还在此见外拜托小人?您的车不用查,快进去吧。”
他说罢便朝着前处吆喝了一声:“放行——”
舒作诚简单谢过,贯清一行也顺利帮助韩昭入城。
城内人流拥挤马儿跑不起来,白均一从打头的那辆马车上跳下来,同路过的师兄弟打了招呼。
“东磬剑庄的家业这么大?”舒作诚看向韩昭,希望从他口中套出什么话来。
那人只顾低头收拾着手里的剑,他用白色绷带绕满剑柄,意图将那显眼的红色掩盖过去,无意回答。
“少爷在说什么,东磬剑庄一直这样啊。”元荔年纪也不大,记忆中的东磬仙岛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势力一向威震九州东部。
舒作诚知道,平金此行必然会遇到更多故人,面前数不尽的意外和惊喜整装待发,这种熟悉却又陌生的感觉可以带给他极大的刺激和激情,让他对未来产生期待。但这十几年间所发生的变数,也是他无法预料和尽数得知的。
“你可知……东磬这次派了谁来?”
“小的伺候在少爷身边哪儿能知道剑庄的安排?老爷近年身子一直不好,估计这次就不会千里迢迢赶来受罪了,小人想着,应该来的是大小姐。”元荔所说的大小姐是东磬剑庄庄主舒悦的长女,舒泠,也是许深曾经的发妻。舒悦本就比舒作诚年长,如今恐怕也只是老头子一个。
“你家大小姐行事如此高调?”舒作诚白了他一眼,他话中有话。
元荔被他问住,舒作诚笑道:“你们家夫人身子可还爽利?”
这夫人,则是舒悦的正室妻子,舒氏主母,姚姜。
舒渝非并不是东磬剑庄的所攀到的第一个皇族高枝,姚姜本名姜姚,也是皇亲国戚之一,只是她族系较为偏远,嫁与舒氏并未能助其改换门楣,由于下嫁,按着族里的规矩,便将姓名颠倒,断去身份。又因其血统与平民不同,准她名中带姜,免除避讳。
也因为出身与常人不同,姚姜自嫁入舒家,长久以来更是嚣张跋扈惯了,一向目中无人,为所欲为。
这声势赫赫的出场,若说姚姜没来,舒作诚还真不信。
如他所料,白均一突然跳上车,掀开帘子进来,对他道:“那老太婆来了,泗水夫人也来了,今儿可有得热闹看了。”
韩昭闻言眉梢一挑,目中流露出一丝笑意。
这泗水夫人是舒悦妾室所出之女,是东磬剑庄的四小姐,名为舒淮,现已嫁为吹海轩掌门范子砚为妻。起初舒作诚刚醒之时,他们几个小道士便是有意赶往吹海轩调查偷书一案,因变故未曾前往,不曾有缘之人注定在此相会。
舒淮是舒作的侄女,他生前同她关系不错。
虽说从元荔口中得知今日的舒淮强横霸道,但在他记忆中,她依旧是那个怯懦的女孩儿,处处被姚姜欺压,再怎么也不至于……
“她二人……”
“她二人关系不好,每次遇见都差点儿打起来。”元荔抢着说道。
“这样啊。她很凶吗?”果真人都会变的,舒作诚只负责吃瓜看戏。
“脾气都不好,可算是江湖上远近闻名的河东狮。不过在脾性上,二人倒是有些出入。”元荔八卦的脸上掩藏不去那满满的笑意,“姚姜夫人暴躁,性子张扬吵闹,处事乖张潦草,如泼妇一般,惹人嫌弃。”若不是多年来舒悦有心庇护,她也不会养成这么个性子。
“管好你的嘴。”白均一看他出言不羁,有意警告。
他拍拍嘴,面带怯意,但嘴巴却没停:“泗水夫人处事霸道,专横,说一不二,平日里是个冷面美人,一旦张口必然句句诛心,直指要害。一个眼神便能教雀叔和我们这些小辈冷汗浃背。”
“她的话一向很多的。”舒作诚笑笑,出言感叹。
“什么?”元荔问。
“没什么。”
在舒作诚的记忆里,舒淮儿才是最不会说话的那个人。
“她二人相见,那可谓是水火不容,姚姜夫人辈分大,明着就敢破口大骂,泗水夫人不好直言顶撞,便只好出言暗讽。姚姜夫人气不过曾多次当着众人的面儿出手,庄主都说东磬的脸面被她丢了一半……”
', ' ')('“画本儿里都不敢这么写,你们还敢让他二人相见?”
“都是江湖名门,早晚得撞见……这不今儿又赶上了。”
白均一见他二人这八卦聊得火热,急忙打断,他丢过一包东西给舒作诚,“别耽误时间了,快把衣服换上,一会儿跟我去见师父。”
他的师父是苏宸,也是舒作诚故年之交。
这是什么难得的机会,能让他一次把前世熟悉的人重见一遍。
贯清的道袍每一件都是量身定制,其腰间装有约束弟子而设的银铸腰封,长短已定,不可调节。舒作诚小腹膨隆,腰部变宽,同元荔两人折腾半天也没能将其束上。
他拿衣袖遮过肚子,白均一那逐渐变黑变臭的脸让他不自觉畏怯,他小心翼翼开口道:“能……不穿吗?”
韩昭突然开口道:“穿我这身。”
他说罢,便开始卸开衣带,有意将这身贯清药师的宽松白袍给他。他本就有意摆脱队伍只身离去,贯清谷暂住居所耳目众多,他身份碍事,停留多时有害而无益。
熟料白均一顶撞道:“他又不是贯清弟子,凭什么穿这身衣物?”
韩昭厉色瞪了他一眼,继续脱解衣袍。
“这道服本身就是烂掉重补的,就说衣物有损推脱过去算了。”舒作诚见气氛不对,连连在其中插了一口。
“不如我去后面东磬的马车要一套东磬的弟子服来。”元荔道。
舒渝非是东磬剑庄的少庄主,身穿东磬的弟子服也算是理所应当。东磬立临于东海仙岛,故其衣饰取自海天之碧蓝,因剑庄隐与仙气缭绕之境,便取轻纱为料以锐显仙人之超尘。但舒氏自故喜好奢华,故用金石做以点缀,徒添了几分庸人之气。
此番下来,这一身装扮倒是在众门派中最为显眼。将其穿在舒渝非的小身板上,硬生生让这娇柔的小子凭生了几分纨绔雍容的气质。
他跟着白均一下了马车,同汤尹凡打过招呼,便朝着城东的方向去了。舒作诚回头看着主道上被市井注视下的东磬马车,竟没有一丝想要上前的冲动。
他心底甚至起了这样一个念头:如果可以,他真的一辈子不愿见到他们。
他被这个想法吓出一身冷汗,他明明在意过,也明明牵挂过东磬剑庄的人和事。
舒作诚剑伤未愈,脚下使不上力,白均一在他身前有意大步流星地走着,他着实跟不上,两人差了二十步的距离。
他懂这孩子的小脾气,索性任由着他去,舒作诚接受上次的教训,出谷前找韩昭要来好些银钱贴身揣着。路边的冰糖葫芦晶莹剔透,来一根,新出炉的枣糕也是香气扑鼻,来一份,这些日子因为害喜欠下的胃口,今日全数补上。
不过他终究在这肉包子上栽了一跤,这包子闻着香,但一入口,他便立马觉得食道和胃部开始痉挛起来,捂着嘴跑去角落连连作呕。
突然有人递上一个水囊。
他抬头看,竟是韩昭。
韩昭已经换下那身白衣,戴上斗笠以黑纱遮面,舒作诚看不见他的深情,只得接过他送来的东西,道了声谢。
那人没有多言,只是默默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漱口。
舒作诚忙完,抬头问道:“你怎么跟过来了,不怕被人发现吗?”
“《药间集》被盗一事无关流灯殿,我有必要同苏宸说清楚。”
“苏宸是我师父,你把我伤成这样,不怕我师父揍你?不怕师门为我报仇?”
“他不会妄自出手。”韩昭说罢又补充道:“他不敢。”
他怎么不敢,苏宸可是个有仇必报之人。
韩昭的顾虑,舒作诚在之前并未仔细斟酌,盗书一事只有他同许深交谈过。舒悦有意独霸真正的《药间集》,便藏起了东磬剑庄所存真正的摹本,留一本假书坐镇,上演了一番颠倒黑白以假乱真的好戏……众门派的真书变为假书,而东磬和训真的假书则成了真书。最后这罪名推给流灯殿,他拍拍手便得以脱身。
舒作诚昏睡三十多天,早就把这茬给忘了个干净,他未同任何人讲过,韩昭不知,白均一也不知此事。盗书一事未曾了解,这一关无论怎样都是要过的。
按照许深的推测,训真原有的书是舒渝非调包的,寻着之前的计划,他跟着师兄弟一路来到贯清,舒悦也是有意让舒渝非掉包贯清谷遗留的那本真迹。
熟不知半路发生了变故,连舒渝非本人也被调包了。
舒作诚并没有按照计划去换书……
那么白均一从墓中寻到真书……白均一手上拿的也就是真迹,或者是重新摹了一本,这本真迹跟训真的那本假书自然是对不上,苏宸也会发现道观出现内鬼一事。
舒悦的计划虽说是泡了汤,但若训真想要寻个公道的话,流灯殿早晚也得背锅。
舒作诚抓抓脑袋,他已经要把自己绕进去了。
这样来看,如果要破面前这个局,得把东磬的那本假书骗到手,再拿来训真的假书对照,这两本书皆为假书,
', ' ')('同其他门派手中的书皆不同,也同贯清真迹不同……不对,这样又能有什么结果呢,舒渝非一日不招认,便一日无果。
他们寻来寻去,不过是闹了一场乌龙。
他们的目的,无非是从自己的着作中得到破毒之法,但这书并不能助其解毒啊。
舒作诚双眼一睁,这不得了,一群傻子闹着玩,顺便带着流灯殿拉仇恨。
此番下来即便韩昭解释也没用,他的答案并不是他们想要的,所以不会有人信他。他此番前去,也只能将自己暴露于危险之中。
舒作诚转念又想了想,许深对自己说的那些阴谋韩昭等人一概不知,即便自己出言劝解,韩昭也不可能自己在说什么。
舒作诚拉了拉韩昭的袖子,又对他勾勾手,示意他弯下身来。韩昭照做,他伏在他耳前,细声道:
“这本书的事情没这么简单,上次许深同我说了很多,他知道幕后操控者是谁,我不曾与你讲述。白日里耳目太多对你不利,你暂去一旁躲着,也不要跟着我们去找苏宸解释,原因我今天晚上再好好告诉你。我方才打听了,东磬此次在平金城的住所就在缺月楼一侧的院子里,这个地理位置入楼再好不过。子时三刻,我等你。”
韩昭本是不信,见舒作诚面色真诚,而且自打他失忆之后,他接连几次做出让自己意想不到的事情来,韩昭才勉强信任他。
他点过头,提剑欲走,又被舒作诚叫住。
“哎,包子给你,吃不下别浪费了。”他眨眨眼,“你味觉刚刚恢复,好好享受。”
白均一半路回头见人没了,急忙折回来寻他。
韩昭这时已经离去。他见舒作诚左手糖葫芦右手枣糕没个正形的样子瞬间火冒三丈,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总之见到他就生气,见到他百无聊赖还贪吃的样子更是生气。
“吃什么吃?师父等着我们呢!”
舒作诚见白均一生气的模样就觉得好笑,连连弯起双眸一副嬉皮笑脸的回他,他这样做,那人显然更是着急,他一着急,舒作诚就更觉得有趣,周而复始,成了一个死循环。
“笑什么笑,跟我去见师父。”
他心想,苏宸这个不苟言笑的闷葫芦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有什么好见的。
“你师父长师父短的,你是师父的跟屁虫啊。”他此言一出,才意识到这句话曾经跟某个人讲过。
韩昭从前也是如此。
舒作诚倒是纳闷了,韩昭那样做肯定是因为自己这个师父自身就魅力惊人,苏宸那个无聊的人怎么还能这么讨喜,尤其是讨白均一这个臭小子的喜。难不成这么多年里,那人都变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白均一狠狠瞪他,拒绝跟他说话。
眼见着到了客栈门口,舒作诚丢掉吃剩的竹签,好奇问道:“训真来了几个人啊?”
他话音刚落,便愣在原地,腿似注了铅一般,再也走不动了。
只见一个道姑装扮的人从正门迎出,定睛细看,那女子已直中年,却依旧面容姣好风韵犹存,她对白均一笑着,音容笑貌雍容大雅,从容不迫。她的温柔和美丽不曾在岁月风霜中遗失,她在十四年他不曾参与过的人生里变得坚强坦然。
又是故人。
舒作诚见白均一兴奋的跑向那人,一头栽入女子的怀中。
然后听见那个臭小子大大方方,略带甜蜜地唤了一声:“娘——”
道姑夜合,是他前世无缘连理之人。
是被舒作诚辜负过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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