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搜捕队乃至国王都万万没想到,此刻的诺丁汉伯爵夫人,看起来还真不是个“红头发的姑娘”——在这个时代,女人留短发可绝不是什么潮流风向。
莉亚把能够遮住整个脑袋的头盔摘下来,整天的带着这玩意儿,脖子的酸痛程度可想而知。不过说到令她难受,头盔倒在其次,身上这套装备才是首当其冲。她本身个子就高挑,站在普通男人堆里也不显得特别矮,不过丰胸和纤腰以及细瘦的骨架都能够出卖她的实际性别。没办法,莉亚只好穿了一层又一层细麻衫、羊绒衫,再披上厚重的锁甲,白日行路时带着头盔,看起来跟其他重装骑士也没什么区别。这得亏是骑在马背上,若是叫她一路走到奥斯布达去,这身行头非要她的命不可。
她把头盔往桌上一放,整了整锁甲就坐在椅子上,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来摸摸头顶,心里一阵感慨,不知道乔治见了她现在的造型会不会习惯。
剪头发本是为了引开幽堡守卫。伊莱恩黑棕色的头发比较好解决,随便去哪个理发师哪儿都能买到一大捧,编个假发并不困难。但莉亚这一头火红的颜色却比较少见,尤其是幽堡守卫不像王城里派出的搜捕队员,那些守卫近些日子时常见诺丁汉伯爵夫人,颜色差太远了容易发觉。况且,他们既然已经决定得手后撤回王城,混在骑士团队伍里而且莉亚要扮作骑兵,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整个剪掉得了,到夏天还凉快。莉亚拿手指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剪得有些狠了,还扎手呢。
想到假发,莉亚不由得又想到凯利,当日她跳下河引开守卫,也不知现在怎样了。她给凯利制定的撤退路线是一直往东,全速奔赴斯卡提东部边界,只要进了萨德玛王国境内,他们就差不多安全了。那五十骑兵是临行前乔治给她挑的精英,弓马骑射样样精通,随身还携带着诺丁长弓,遇上大规模部队当然凶多吉少,但从幽堡到萨德玛,马不停蹄的话大约五天路程,腓力从收到消息到派出搜捕队再到送信至沿途各大领主手中,怎么也不可能比凯利他们撤退的速度还快,路遇有效阻截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
莉亚愣神的功夫,侍卫已将晚餐送了进来。跟着骑士团的队伍行进还有个好处,沿途可以在各个领主的城堡内借住,而不必风餐露宿。不过保险起见,她依旧避免在人前摘下头盔,即便是在骑兵队伍中也是如此,餐饮等,多由她的侍卫打理。阿诺德的手下她并非不相信,但费迪南那样的人,有一个保不齐就会有两个,还是谨慎些好。
她示意侍卫出去,然后走到床边,叫醒了熟睡中的伊莱恩,“起来吃饭吧,殿下。”唯一的侍女不在身边,骑士团也不可能有其他人合适照顾潜逃中的女公爵,莉亚只好临时担负起了这项责任。好在她上辈子也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不至于连照顾人的常识都没有。她扶着伊莱恩坐起身,又为她披了件衣服。长途跋涉,虽然队伍行进速度不快,伊莱恩又是扮作书记员跟着艾尔伯特坐马车,可对于她这个年纪、兼且被羁押好长一段时间几乎连房门都不出的人来说,已是不小的折磨,这两日只要一挨着床板到头就能睡去,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
伊莱恩穿好鞋子,被莉亚扶着来到桌边。“你不必这样称呼我,”她说:“我是你的伯母,我们是一家人。”她娘家这边人丁稀少,亲戚远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婆家这边已快死绝,算来算去,莉亚确实已算是她最亲的亲人了。
伯爵夫人从善如流,陪伯母用完晚餐,又扶着她到长椅上坐下。补过觉吃过饭,伊莱恩的精神好多了,这种旅途奔波她基本也已适应,拍了拍身旁长椅,“坐吧,我们聊聊。”
莉亚也确实有很多话想要问,从见面到现在,她们几乎没有任何安全的不受影响的交流机会,这是第一次。“我一直想问您,您说,等了我很久……怎么会是我?”她没问为什么笃定自己会去,借助伊莱恩的实力,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她也没问如何料到自己能去,如果连这件事都办不到,那个位子她连争都不要争了。她问的是,为什么是自己,为什么伊莱恩选择的是自己。理查德的死讯是腓力派人告诉伊莱恩的,就算他不说,当母亲的面对囚禁大概也猜到了。至于亚瑟、约翰,不知道腓力是否介意告知,不过就算她也知道了,那接下来她支持的,不应该是她亲孙女尤菲米亚才对吗?除非……
“那个野种?!”伊莱恩冷哼一声。尽管几乎不见阳光的日子使她面色看着有些苍白,尽管旅途劳顿使她神情有些疲惫,可她还是奥丁的王后、奥斯布达的女公爵,那种与生俱来的气势生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压迫感,眼神中似乎还带着一丝充满恨意的冷冽。“就算我死,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一个野种继承我儿子的王位!”
“您,您都知道?”这真是令莉亚没有料到,她来时还想着如何说服对方相信,可现在……“如果您早就知道,那,那为什么……”
“为什么任由这个野种打着王室子孙的旗号活蹦乱跳?”伊莱恩说:“我能怎么办呢?难道告诉世人,格欧费家那个贱人给杰弗里带了绿帽子?!没错,这件事我早就知道,早在那个孽种出生后不久。说实话,如果我想弄死尤菲米亚,简直易如反掌,可我偏不,不但让那小女婴好好活着,还时不时的以王后名义派人送东西给她。我要让格欧费家那个贱人看着,如果她没有把自己生的孽种弄死,享受这一切就该是她亲生的孩子,而不是抱来的野种。尤菲米亚活得越久活得越好,那个贱人心里就越发不平衡越发不好受,我不能让她死,我还要想尽一切办法保她活着。”伊莱恩叹了口气:“我当时并没有想到,会有养虎为患的一天。”或许,这一切都是报应。
原来她并不知道爱德华就是那个私生子,莉亚心想,也对,现在知道这件事的恐怕就只有艾尔伯特、乔治和自己了。她也没有必要再告诉伊莱恩,不管怎么说,那个“孽种”已经如伊莱恩所想一般了。
“从腓力囚禁我的那刻开始,我就知道,他要对理查德下手了。我的儿子,我的长子,那刻起我就猜到了他的结局。腓力阴险,圆滑,几乎不打没把握之战,他既然动手,就代表他已经布置缜密,并且,选择好了对自己最有利的继位者。不过这件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了他的预料,也出乎我的预料,”伊莱恩抓起莉亚的右手,褐色的双眸静静地凝视着她,“他派人把王宫惨案告诉我,大概是想欣赏我的丧亲之痛。可我并没有崩溃,也没有绝望,从他把我囚禁起来的那天起,我就在等一个人,直到他告诉我王宫惨案,我才确定,那个人就是你。你拥有着玛蒂尔达女王传下来的最正统的王室血脉,你是王位合法的第一继承人,你是奥丁未来的女王。孩子,我将支持你拥护你,倾尽我的所有,尽我最大的努力,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
“别忘记我们的仇人,你亲人的仇人,奥丁的仇人!”莉亚的手被紧紧攥着,手面上传来的滚烫热度,表达着对方如烈火般无尽的愤怒跟恨意。伊莱恩嘶声道:“我失去了两个儿子,失去了这世上我最珍视的一切。为了复仇,我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抛弃我的灵魂,出卖我的信仰,我也要让我的仇人,尝尽鲜血的滋味!”
莉亚被这种钻心刺骨的誓言所震撼,直到伊莱恩情绪平复,缓缓松开她的手腕,她才又反应过来……等等,为什么说是,两个儿子?!
骑士团前十天的行程跟莉亚等人的目的地是一致的,但接下来,阿诺德等人将偏向东南,越过斯卡提边境穿过泰格王国直达教宗领,而莉亚他们,则要由此向西南方,进入奥斯布达领地内。
能得骑士团如此相助,莉亚以不敢再要求更多了。虽然从加入骑士团那天起他们就抛弃了国别,成为教会的骑士兼修士,可他们却不可能真的抛却亲人和对亲人的感情。阿诺德身为斯卡提贵族,出于种种原因,不愿见到斯卡提搀和奥丁的内战,这是事实,但身为大团长,他也不好过多的对莉亚偏帮、甚至有损斯卡提的利益,这也是实情。所以,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他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剩下大概四天路程,就要靠莉亚他们自己了。
她跟伯母、养父、叔外祖父商量了一下,决定轻装简行,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奥斯布达边界。虽然艾尔伯特决定与她同行,并且还带着奉命保护他的五位骑士,可他们满打满算依旧只有十六人,继续打骑士团的旗号固然有很多好处,却也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甚至麻烦,况且队伍人数一旦少了,伊莱恩这辆马车就显得显眼多了,一旦遇上搜捕队的盘查,难保不出什么意外。既然伪装无用,干脆一鼓作气冲往目的地得了。
可以预料,腓力派出的骑兵,肯定比他们跟骑士团一起不紧不慢的前行以及饶了个圈子要快得多,此刻奥斯布达北部边界必然已驻守了国王的部队,甚至奥斯布达内已经背叛领主的封臣。艾尔伯特也提出,继续跟着骑士团走,进入泰格王国境内后再坐船穿过内海返回奥斯布达,这样能避开腓力派出的主力搜捕队。但莉亚却否定了这个选择,又要继续绕圈子,时间太久,她耗不起。
王城军虽然败了,可整顿整装后,依旧会卷土重来,不灭掉诺丁郡,尤菲米亚是绝不可能放心的。有了上次的教训,想必这次她的准备会更加充足,而诺丁的好邻居乌拉诺斯也不可能闲着,在他们得到奥斯布达的军队之前,恐怕连腓力都会有所动作。莉亚等不起,耗不起,绕不起。她必须尽快返回奥丁,返回诺丁,返回她丈夫身边去。
十六个人,十七匹马加一辆车,避开平坦大道,穿林过巷,以最快的速度朝奥斯布达靠近。他们心底期盼,能早日遇上接应部队,诺丁汉藏在斯卡提境内的,一支伏兵。
这年春天,耕种过后,王城军再次集结,向着东北部诺丁郡进发。而北部邻居乌拉诺斯境内,却发生了一件大事——国王过世,王位由王储马尔科姆继承。新国王继位后下达的第一道旨意就是,集全国之兵力,进攻诺丁郡。
新一轮的战争,又拉开了序幕。
☆、第80章
凯瑟琳一挥长袖,哗啦啦桌上盘碟悉数落到地上。她回过头,瞪着女伴,“外面真这么说?”
女伴有些紧张,却又不得不回答:“是,是这样没错。”
“该死,他们全都该死!”身为斯卡提的公主,以及乌拉诺斯的新王后,她当然有能力把任何她不喜欢的人处死,可当她不喜欢的人数几乎占大半个乌拉诺斯王国的时候,即便她是王后,又能怎么样?!
老国王过世了,他不见得是什么明君,可也算不得太坏,所以全国上下,多少也是有些黯淡情绪的。但是在新王加冕之际,人们又不能表现的太过明显。而葬礼过后,仓促的加冕仪式过后,人们渐渐从对王权更替的关注中冷淡下来,茶余饭后有了新的谈资——王后又流产了。没错,又流产,而且据说,这次是个几乎成形的男胎。
流产在这个落后的时代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因难产而死的贵族少妇也比比皆是。不过这位乌拉诺斯的新王后、斯卡提的公主凯瑟琳有些倒霉的出奇,她跟现任国王、当初的王储马尔科姆结婚已近五年,前前后后怀过四次胎,其中有一个生下来半天就夭折了,而其他三个,连生都没机会生下来。
如果是搁莉亚来的时代,八成能检查出这样那样的病源,以及提出这样那样的治疗措施,不说三年抱俩,可生个健康的孩子,恐怕也不是特别困难的事儿——又不是不能生。可在这个时代,凯瑟琳除了一次次的流,再一次次的怀之外,并没有其他任何办法。而对于她来说,怀孕本身就是那么的艰难。
现如今,更大的折磨跟打击在等待着她,全国上下都在流传着这样一条谣言,说王后受到神灵的诅咒,根本生不出健康的王位继承人。
如果说对于这种说法,凯瑟琳还能选择无视的话,那听到另外一个话题时,就令她淡定不能了——新国王之所以热衷于向诺丁郡进攻、插手奥丁王国的内政,并非表面上看起来想要争夺土地那么简单,而是他跟基斯保恩公爵夫人早就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如果尤菲米亚顺利登上王位,那休掉这个被诅咒王后将是必然的结局。
“您不必如此担心,”女伴劝慰她的主人:“您是尊贵的斯卡提公主,腓力王的掌上明珠,王储,我是说陛下,他是不会这样对您的。”
“你懂什么?”凯瑟琳恨声反驳:“就算他们之间没有私情,单为了利益,他也有理由这样做。跟女王比起来,继承权排在兄长跟侄子之后的公主又算得了什么?!”况且说马尔科姆跟尤菲米亚之间没私情,她也不相信。难怪结婚五年,丈夫对自己如此冷淡,想想看,当初尤菲米亚为了嫁给他的哥哥,曾在乌拉诺斯王宫住过一年左右的时间,说不定那时候他们就已经暗度陈仓,说不定那时候他们就早有默契,说不定……砰的一声,王后的右掌击打在桌面上。
“但,但他不可能做到的,殿下,”即便荣升王后,女伴还是习惯用对公主的称呼来称呼她,“您的婚姻是在大主教的见证之下,是受到教会保护的。他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解除你们之间的婚约。”
“别自欺欺人了,想找到借口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在亚美,夫妻不能离婚,否则就会受到教会的谴责甚至惩罚。但对于男人来说,没有什么不可能,只要找到合适的理由合适的借口,就能够逼教会宣布他们的婚姻无效。原本就无效的婚姻,何必还需要离婚?!而现在外面那大张旗鼓的谣言,正好给了马尔科姆一个借口,不管教会接受不接受,对于乌拉诺斯人民来说,他们是不能够接受一个受到神灵诅咒生不出继承人的王后的。凯瑟琳甚至怀疑,这谣言根本就是她丈夫放出来的,为他自己造势,为他下一步抛弃妻子的企图造势。“我不能坐以待毙,”她吩咐女伴道:“拿纸来,不,这不保险,去找个心腹,我要给我父亲传个话。”
里奥一边看着手里的羊皮纸一边心里直乐,难怪伯爵夫人整天嘟囔鱼找鱼虾找虾、乌龟王八是一家,哦呸呸呸,他可没有把伯爵比作乌龟的意思,不过,从阴险角度来看,他的领主跟领主夫人还真是天生一对。里奥手里拿着的是肯特伯爵派人送来的密信,内容大抵就是诺丁汉的法子已经奏效了,八王室的卦果然是全民都热爱的一项休闲活动,现如今,整个乌拉诺斯不知道王后受诅咒生不出继承人来的没几个,不知道国王耗尽物力财力非要跟诺丁郡死磕是因为私情的也没有几个,由此,可想而知,全国上下对于出征的积极性就……“乌拉诺斯会放弃这次的南侵计划?”侍从问。
诺丁汉摇了摇头,他眼睛依旧盯着桌上的地图,从乌拉诺斯到斯卡提,从奥斯布达到诺丁。“别被自己说的谎言所左右,”马尔科姆跟尤菲米亚是否有私情他不敢说,不过,“他出兵可不是为了给个女人出头,更不可能因为辟谣就按兵不动了。他心里跟腓力想的一样,想要借机瓜分奥丁的领地。重点不是让乌拉诺斯人相信,而是,一定要将谣言传得人尽皆知,让凯瑟琳王后相信。”凯瑟琳王后,也是凯瑟琳公主。“她四次流产是事实,心里担忧也是事实,想要保住自己在乌拉诺斯的地位,她会向谁求助?”
“她的父亲,腓力国王。”
“腓力能帮她什么?帮她教训丈夫,还是帮她生孩子?”
“都不是,”里奥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了,“腓力会放弃支持尤菲米亚,放弃这个一旦登上王位就会威胁他女儿地位,继而威胁他在乌拉诺斯利益的女人。跟支持他的表弟迎娶奥丁女王,以及未来获得奥丁土地作为报酬相比,现有的乌拉诺斯的利益显然对腓力来说更加重要,因为他什么都不做,他的外孙也必然成为乌拉诺斯未来的国王——只要他女儿生得出来的话。如果他不支持尤菲米亚,那么他将,他将……”侍从的话没说出口,在场的所有人也全都明白。
只要他放弃对尤菲米亚的支持,就必然不会对莉亚下毒手,两个中,他总要选一个,即便只是袖手旁观,也不至于撕破脸。起码。她不会有生命危险……诺丁汉敛了敛心神,向他的骑士、侍从们吩咐道:“整顿人马,我们准备出击。”王城军已经北上了,他们当然也不能坐守家中。
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