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国王陛下低着头,似乎在为前阵子幼稚的粘人行为而扭捏。他把头埋进母亲怀里,紧接着却又拔了出来,挺起小胸脯昂首道:“哎吆,我可是个男人啊男人!”被噩梦吓醒哭喊着找妈妈,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嘛!
伯爵夫人被儿子的举动逗得扑哧一乐,把已经抽离的小脑袋又重新摁回了胸前。“傻瓜,男人也是有妈妈的啊,害怕时候寻找妈妈庇护,有什么可害羞的。”她捧着亚历山大的脸蛋,仔细观察着儿子的神色,“那么,真的已经不害怕了?”
“嗯,真的,”国王的回答铿锵有力,他用六岁的心智努力的解释着自己悟出的道理:“史努比啊,去年不是也死了吗,还有爱迪舅舅的养父,活着的,总有一天都会死去的。”
莉亚因儿子把宠物狗跟艾尔伯特混在一起举例而哭笑不得,却也有些感动,儿子竟然会说出“总有一天都会死”这样的道理。“所以呢?”
“所以啊,活着的时候,就应该更加努力,更加好的活着。”亚历山大张开短小的双臂,将母亲紧紧搂在怀里。现在想起曾相处多日的小腓力,他已经不会再做恶梦了,反正总有一日,大家都会像小腓力那样一动不动的躺在棺材里,眼前浮现出他冰冷发青的尸体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只是活着的时候,他一定要好好活着,更加认真更加努力的活着。
“我为你感到骄傲,儿子,”莉亚不停地亲吻着儿子的面颊,说着由衷的话。
奥丁的军队终于等来了出发的日子,他们一部分护送国王跟伯爵夫人返回奥丁、驻守伊登,一部分将随伯爵继续南下。
伊莱恩并没有来为莉亚送行,连佩恩斯夫人也不见踪影。两人的掐架已进入白热化,伯爵夫妇对此表示理解,却没兴趣留下继续围观。
不过在心底里,莉亚终究是有所偏向的,虽然略有怨言,她依旧不希望自己所剩无几的亲人再有一个出事。所以她拜托留在月光城重整旗鼓的骑士团成员,务必在必要时候助奥斯布达女公爵一臂之力,至少,保她性命无虞。
但令伯爵夫人没想到的是,真正要面对生死大关的,却绝不是伊莱恩。
奥丁的军队还没驶出驻地三百码,女公爵就派了人来送信——斯卡提的公主、王位第一继承人、路易那疯癫的女儿,已经去跟她父亲,作伴了。
☆、第 128 章
教宗领的夏季十分炎热,即使有厚厚的织锦窗帘挡着,都没法将炙热的夏风彻底阻隔在屋外。
几近谢顶的老人端起桌上的金杯凑到嘴边,一边享受冰牛奶的凉爽跟甜腻,一边盘算着等诺丁郡到手,他也要把住所的所有窗户都装上彩色玻璃才行,还有绸缎,还有折扇,还有那带来无尽财富的贸易网络……
教宗似乎又想起什么,再次拿起桌上的银铃,几下摇动之后,一个穿着红色袍子的神职人员快步走了进来。“我说,行李到底整理好没有,我们什么时候启程?”老人不耐烦的问。
“按照您的吩咐,随时都可以,”那人道:“但是陛下,奥丁人已经到了斯卡提,泰格人又被堵在边境处,这个时候离开,是否合适?”
当然!教宗不满的挥挥手,还用你来质疑我的决定?!“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未开化的蛮夷。旧神?哼,那是几百年前就被我们踩在脚下的东西。格拉斯就更加不值一提,阿斯兰、洛萨、伊格,随时准备着为我战斗。而现在,我要按照计划回到我的故乡,那里是全亚美最佳的避暑胜地,每年都如此,没人能够改变我的习惯,谁都不行!”
领袖执意如此,其他人自然没资格再说什么。红袍人称是转身,走出房门。他快步走下楼梯,却没有立即去安排启程的事宜,而是在穿过一扇角门、转过两条逼仄的走廊又跨过一条小巷后,对着一个有低矮房檐遮蔽的阴暗角落里,吐出一个日期:教宗抵达的日子。
与教会首脑的惬意不同,此刻月光城内的氛围,却称得上是风声鹤唳。
诺丁汉伯爵夫人快步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无视侍卫们的询问跟示意,猛然间推开一扇厚重的橡木门。门后,奥丁曾经的王后,伊莱恩正站在那里。她回过头,一副已经等待多时的样子。
“你变得我都不认识了,”不理侍女在身后关好房门,莉亚走到伯母面前,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人,她难掩激动地说:“你变得,就好像是我从来不曾认识过的人!”
“不能这么说,亲爱的,”伊莱恩神色平静,“论年纪,我足以做你的祖母,你认识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我的全部。”
“所以我不认识的那个部分就能够做出谋杀幼童的残忍事情来?”莉亚呼吸急促,双眼瞪视着对方,“是你,是你杀了那个女孩儿。”
尽管诺丁汉伯爵夫人在她伯母面前声声控诉,但整个月光城的居民们却跟她有着截然不同的观点。或者说,即便没有,他们也必须有,因为斯卡提的王城几乎已全部在奥斯布达骑兵的控制之下。
路易的女儿死在她住的那座塔楼前,她从楼顶露台坠落,而当时在场的,只有佩恩斯伯爵夫人一人——关于这点,有十多个在塔楼工作的侍女、仆从们可以证明。老公主百口莫辩,无论她如何辩白,如何声称自己到场时那个疯女孩儿已经从露台边开始坠下,也不过换来人们的一句“谎言”而已。
在这个节骨眼上,在贵族们反复争论谁才是王位合法继承人的时刻,在满城都疯传腓力被害论的时候,要说佩恩斯夫人心里没盼着那姑娘早点儿死,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只要路易的女儿死了,毫无疑问,她就是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可正因为如此,疯公主反而更加不能死,佩恩斯夫人脑袋上已隐隐约约扣上了谋杀前国王的帽子,她不会傻到再披上害死王位继承人的外衣,把自己篡位者的罪名牢牢坐实。佩恩斯夫人明白这个道理,贵族老爷们大都明白这个道理,甚至月光城内不少平民,都想得通这个道理。但道理依旧只是道理,在“事实”跟舆论面前,佩恩斯夫人毫无意外的被打上了凶手的标签。
这事儿说白了,依旧是较量谁的势力大,谁的布局深。老公主虽然对王位觊觎已久、筹谋已久,可她却过早的暴露,让自己所有的野心毫无保留的展露在众人面前。一个还不是国王的女人处处以主人自居,即便不引起反感,也绝不会产生什么好感,更何况她的对手是如此的沉着、狡猾、深藏不露。
谁都想不透,奥斯布达女公爵到底想要什么。斯卡提不是乌拉诺斯,更不是吉尔尼斯,它从未信奉过旧神,更加不会保留或者重新兴起所谓的贵族选举制度。无论如何,斯卡提的王位都必须由杜布瓦的直系或旁系血亲继承。几百年来如此,几百年后依旧如此。贵族们争论的,只是该把王冠戴在谁的头顶上,但无论是谁,都绝不会是奥斯布达女公爵,不会是伊莱恩本人。
那她到底是,为的什么?
“为什么?”同样的答案,莉亚也在追问:“如果单纯是为理查德复仇,腓力、路易甚至凯瑟琳母子都已经死了,这足够消除你心中的仇恨,我不认为你是个丧心病狂的、连女童他都不放过的人。”
“你刚才才说过,你并不认识全部的我,”伊莱恩走到窗前,背对着伯爵夫人,“你得明白,斩草要除根的道理。连佩恩斯那蠢货都知道,狼崽早晚有一天会变成母狼的,即便她是头疯了的。”
“不,这不是答案。告诉我,陛下,伯母,伊莱恩,”莉亚在她身后高声呼喊:“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伯爵夫人没能从她伯母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奥丁军队的行程却因此而耽搁下来。当斯卡提的贵族代表们找到伯爵夫妇的时候,答案已经显而易见——十几个杜布瓦家族成员公开宣布放弃王位,如果佩恩斯夫人的罪名落实,整个佩恩斯家族都将失去继承资格,而阿梅莉亚·杜布瓦,将成为毫无悬念的,斯卡提女王。
“天知道她筹谋了这一切有多久,或许从上一次离开奥丁开始,或许比那还早,或许……”
“或许,王位的继承人本来不是你,”诺丁汉伯爵为妻子说出了可能的猜测:“如果腓力当初没能阴谋除掉理查德,伊莱恩的儿子此刻才是最大的受益者,奥丁跟斯卡提的双王。”或许计划会略有变动,步骤会截然不同,但为了儿子的利益除掉一直虎视眈眈的邻居兼君主,这对奥斯布达女公爵来说不是什么不可能的原因。而现在,他妻子却捡到了这个便宜。
“我不知道,”莉亚无法理解的摆着头,“这太不可思议,我是说,理查德已经死了,她为什么对斯卡提的王位还有这么大的执念?”无论如何,她的儿子都没可能戴上王冠了啊!
“理查德虽然死了,奥丁却还在,”诺丁汉把妻子拉倒身边,慢慢给她讲解自己理出的头绪:“你该知道,从你的伯父亨利戴上王冠的那一刻起,奥丁跟斯卡提之间的竞争就从未间断过。亨利,一方面是奥丁的君主,另一方面作为杜布瓦家族后裔,理论上又是斯卡提国王的封臣。这是一种矛盾又别扭的关系,使得两个国家几十年来摩擦不断。斯卡提的国王,无论哪一个,都有令奥丁王室重归麾下、俯首称臣的企图。而亨利,我想,作为杜布瓦家族一员,他恐怕也不可能没有过登上斯卡提宝座、将两大强国都握入掌中的野心。”换句话说,这也许就是这位奥丁国王毕生的追求以及遗愿。
“你的意思是,伊莱恩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遵循伯父的意愿?”莉亚不可置信地问。这可能吗?因政治而结合的丈夫,跟儿媳妇通奸的丈夫,在其有生之年再未踏上奥丁一步的丈夫!
“不敢说完全是,但,有这种可能,”诺丁汉肯定的回答。
莉亚咬着下唇,“可不管怎么说,我无法接受这种手段。”阴谋诡计她都承受的起,唯独杀害幼童一条,她永远都无法接受。
诺丁汉把妻子揽入怀中,下巴枕着她的额头,“我说过,她在用她的方式补偿你。”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佩恩斯家族不会束手待毙,不论是面对各种不利谣言跟指控,还是面对强势的奥斯布达骑兵。没有哪一条通往王位的道路上不是遍布着荆棘,佩恩斯伯爵夫人也早就有这种觉悟。伊莱恩误导了人民,操纵了舆论,甚至控制住大半斯卡提贵族,而佩恩斯家族,也有自己的手段跟反击方式。
烧死大主教的是腓力,不是佩恩斯;与教宗交恶的是诺丁汉家族,更不是佩恩斯。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天然的盟友,佩恩斯夫人显然也很明白这个道理。在月光城乃至整个斯卡提的形势都对自己极为不利的时候,银发的妇人向远在避暑胜地的教宗发出了呼救。
在佩恩斯家族的密使抵达教宗住处的前三天,一伙远道而来的外乡人悄悄潜入,并在内线接应之下,迅速攻入了这座宫殿。满脸皱纹几近谢顶的傲慢老头,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时,便被五花大绑的捆了起来。
教宗打死都不相信,竟然真的有人敢绑架教宗。“我是宗教领袖,我是神灵在世间最高的仆人,我是你们的教宗!”他拼命地呼喊。
来人把兜帽一摘,不屑地冷笑道:“闭嘴吧,你这个无耻的贼。”偷面包的是贼,偷领袖宝座的,当然也是贼。
教宗看清楚面前站着的人们,即刻哑口无言。当初被他迫害的家族、被他连根拔起的那座城池里,竟然还有活下来的人——前任教宗的族人。
从诺丁汉公开宣布要审判教宗的那天起,这群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生活在阴影下的人便仿佛看到了曙光,看到了希望。出庭作证还不够,在伯爵大人的资助下,他们还渡过奥斯海峡,跟远在教宗领的朋友们取得了联系——即便清除前任势力,教会内部也不可能没留下一个跟前任有交情的人,更何况有时候未必需要多大的交情,只要同样看现任不顺眼,那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