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央回家后瞧见她的模样,把那句“你还是留在这里”的话咽了回去,又让管小三买了驾马车。她是打算骑马返京的,陈娘却不适合抛头露面,最好乘马车。
三天后,神策军离开住了一年晋江城。李肃将军非常大度,没有想着“你们都回去享福,留我孤单寂寞”,亲自送军离城,还带了几个依依不舍的副将。他从叶央那里学到了不少,镇西军的战斗力也提升了一个档次,是该好好谢谢她。
叶央不是哭哭啼啼的人,可没有一丝心理准备地离开此地,在分别时格外动情,看着众人由衷祝愿的目光,自己忍不住想红了眼眶,差点就抗旨不走了。思及家中久未相见的亲人,又觉得还是得回去。
“我现在还不算军中一员,没资格称大家一声同袍。天长日远,战事仅是暂歇,只能向各位保证,若他日库支再犯,叶央定当赶回!”她只说话,不回头,骑在马上声音远远地穿过来,被人听了,觉得像萦绕在耳边那么清楚。
在矛盾中她心事重重的上了路。这段时间里,叶央褪去了稚嫩,精致的脸上嵌着一双杏眼,眼尾上挑,眉宇间沉淀着杀气,举手投足干脆利落,已经很有武将的风范。骑着匹黑色骏马,虽然穿着和普通士兵无异,仍威风凛凛地打头走着。
商从谨不得不换上了王爷的那身行头,绛紫色的蟒袍,绸缎上绣着四爪金龙,为了不吓着路人,在人多的时候还会去马车里避一避。
愈往东方走便愈热,叶央最开始的不舍和对京城的忧虑,在路途中很快变成了无穷无尽的状况——回京不难,一路都是平坦的官道,难的是怎么把这一千余人平安的带回去!
那群人里有的是骑兵,有的是步兵,怎么协调每日的行进速度?天气愈加炎热,该如何预防可能出现的疾病?
太多太多的事要考虑周到,叶央烦躁得很,来不及担忧旁的。别说一个商从谨,就是十个他给自己打下手都忙不过来!这还只是一千人,倘若让叶央带领的人数增加十倍……
不过她有信心,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好了。
民间陆陆续续地传起了女将军的说法,大胜库支后传言更甚,总有百姓想围观一下在平阳长公主后又一掌兵的女人。叶央只好学着商从谨,有人经过时进马车里躲一躲。
要不要下次让他出来骑马,把凑过来的人吓跑呢……
叶央很认真地思考着,陆路颠簸,酷热难当,独身一人从西疆到京城,玩了命的骑快马赶路也得五日。连歇带走,风餐露宿,神策军过了将近半个月,才勉强算是踏入了京郊的地界。
繁华远胜西疆,百姓安乐闲适,每离京城近一分,叶央都觉得自己身上多了道枷锁,一条条规矩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神策军没有一个人折损在路上,所以她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比如想想言官们知道自己回来的消息,准备好了哪些话?
世家规矩大,贵女们久居深闺不出,七岁后直到成年都没见过外男。新贵不这么讲究,可也不会任凭女儿在军营里和一群男人同吃同住——虽然是分着帐篷,但住得近也不行!
“再行进一日有余就进京城了,未经宣召军人不得入城。李校尉,你去找镇守京郊的御林军通传一声,由他们启禀圣上,接着听召罢。”叶央坐在一架有着灰扑扑篷布的马车里,撩开帘子吩咐下去,只露出半张脸和一双疲惫的眸子,顿了顿又说,“告诉怀王,他不必守此规矩,径直回府便是。”
——在路上的时候,为了方便,她哪怕坐在马车里都是直接跟商从谨喊话的。
李校尉抱拳领命,意识到这点以后脸色阴沉了几分。诚然,一开始的时候叶央初到西疆,他心里多少都在嘀咕,一个女人进了军营,肯定会不方便。可渐渐的,那种偏颇的想法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是个女人,但女人怎么了?
叶央重承诺守信义,给了神策军一场久违的胜利!让他们变得比以前更强!她付出了数倍精力,做到了寻常男子都罕能为之的事情!李校尉原先只是不了解叶央,看法才有失公允,可为什么朝廷里的那些大官,知道了她的战绩,还会这样觉得?
生而为女子,就是她永远不能被认可的原罪吗!
李校尉不是不清楚,一入京郊她如此避讳的原因,是什么。
再也不用担心神策军会出现各种各样意料不及的麻烦,叶央心上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可算坠了地,心不累了整个人都轻松,她在马车里昏昏欲睡,减缓头晕,不睡的时候就和陈娘说几句话,问问她是在京城找个地方生活呢,还是进国公府和云枝作伴呢——反正清凉斋人手一直不够。
“我还有个丫鬟,和你差不多年岁,性子也差不多,有些要强,但很容易相处。”叶央趴在车厢里,矮几被挪到脚下放着。
陈娘伸出十根青葱玉指,动作轻缓地给她揉着头顶,低低地应了一声。
“神策军扎营后就能下去了,唉,这马车真是折磨死人,得空了我教你骑马。”叶央侧身蜷腿躺着,感叹一句,打算睡他个天昏地暗,把所有烦恼都睡出去,意识混沌之间补充一句,“咱戴着面纱骑马。”
“阿央。”
车厢外的一声称呼,轻轻巧巧地驱走了她的全部睡意。
叶央一把掀开门帘,凶神恶煞地冲门外吼:“商从谨你是不想活了吗?都嘱咐过不要在这个时候给我添麻烦!尤其不要叫我的名字,或者单独和我说话!”
火气一上头,连名带姓地叫起怀王也毫无愧疚之感,至于身份尊卑?不好意思,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叶央就没放在眼里过,她装出乖巧的样子只是为了不给家里人负担。
……不能给家里人增添负担呢。
思及至此,叶央慢慢放下了车厢那张破了个洞的帘子,硬是挤出羞羞答答的声音,“怀王殿下,毕竟男女有别,我不便见外人,您还是回去罢。”
商从谨被这一番变化弄的哭笑不得,刚刚叶央出来时就差拎着刀了!他轻笑着解释道:“李校尉带一小队去了御林军驻地,其余人都在忙着扎营安顿,你不用这么小心。”
“唉……”车厢里传来幽幽的叹息声,叶央仍然不露脸。
于是商从谨无奈,把手里抱着的东西放在了车夫的座位上,叶央的黑色骏马没有套车,走过来打了个响鼻,也像是好奇他送来了什么。
“东西在外面,本来想……等你生辰时拿出来的。只是世事多变,或许等不到那时候,你且看看合不合身。”放下这句话,商从谨当真秉承着男女有别的原则,转身步步走进自己的马车,“无论将来如何,我都愿你……”
算起来,离七月初七还有一个月呢。只是叶央正经过生辰就那么一次,是头次进京在定国公府低调办的,前两年红衣师父想不起来这些,最有良心的贺礼便是夏天不要她挑着水跑十几里路,离家之后在西疆打仗,连下顿吃什么、有没有命去吃饭都成问题,她自己也没兴趣做寿。
若不是商从谨提起,叶央便真的忘了。
“娘子的生辰要到了?”陈娘在里面隐约听见几句,倒比她还高兴,从外面把商从谨放下的东西拿进来,“哟,好沉……我也要备一份寿礼呢。”
平日里怀王有什么小物件要给叶央,都是让聂侍卫转交的多。第一次亲手交付,是将望远镜研制成功,得意忘形地去找叶央献宝。
而现在这个包裹,是他亲手交付的第二件东西,重要性可见一斑。
叶央伸手掂了掂那个包裹,其实不沉,里面似乎是甲胄一类的东西,最下面软绵绵的,应该是块布。车厢两侧的窗子没开,借着微光,她勉强才能看清包裹里的东西。
或者说,看清了那东西,很勉强才反应过来是什么!
瞳孔一瞬间紧缩,经历过生死激战的叶央,居然双手颤抖了。
建兴十七年六月,当朝天子在太极宫承天门召见得胜归来的神策军,必须到场的人里,还亲点了叶央。
自然,言官们又是一阵不满意——“区区女子,在军营中抛头露面已是不雅,圣上您居然还要当着文武百官见她,是不是有悖礼法?”
没办法,他们的职责便是提醒皇帝时刻都不要做出格的事,连当年的开国皇帝连续一个月多加了几个菜,都有人觉得铺张浪费呢!
这天上午,明明传得消息是巳时正面圣,可刚过辰时,京城的坊间街道两旁就挤满了人,酒家茶肆的二楼窗户里,你挤我我推你地探出了不少脑袋,背景不够硬或者家里没银子的,连露半张脸的资格都没有。
原因无他,百姓们太想见一见这位叶大小姐了。
数年前她自闹市打马而过的身影,还倒映在每一个小商贩的心里,不知道那尊魔王如今长成了什么样子。可那些没受过她摧残的,对叶央依旧向往——这个国家有过起死回生的女神医,有过家财万贯的女商贾,也有像袁夫人那样养活了万千百姓的女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