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鬼差也和苍葭熟识,知道她是过来拦人的,便将那女人往苍葭那带了带。
黄泉路上漫漫黄沙,顾渺渺不知那个女人是谁,只见她眼含着笑意的打量向她走来。真奇怪,这里明明是灰蒙蒙的天地,处处透着静到令人发慌的绝望,然而这个女人眼里,竟有希望。
她也是修到了大学文凭的姑娘,若当初未遇见沈玉霖……可世事哪有当初。
她看着苍葭,苍葭也看着她。
“顾渺渺是吧。”
簿子上写了她的名字,生年卒年,以及,一生的小叙。
苍葭不喜欢孤零零站太久,引她到附近的一个亭子里坐下了,曲水流觞,她斜倚栏杆,手一拍一拍的,从因果簿里去瞧眼前这个叫顾渺渺的姑娘的过往。
顾渺渺显然也被震慑住了,旧日如电影似的在她眼前掠过。自己的鬼魂在冥界看着自己那平常又卑苦的小半生,心中陡生出难言的滋味。
修完大学后,她靠着之前做家教攒下的积蓄回苏州城锦乡镇开了间布行。锦乡镇是小地方,乡里乡亲大多熟识,顾家几代都是裁缝,手艺在镇上口口相传,人们也愿意光顾。
顾渺渺做事讲究,不欺尺头,又懂流行有审美,不论对付年轻人还是上了年纪的人都有一套,慢慢生意也就做大起来。铺子越做越大,孤儿寡母的,天然是一块肥肉,很难说不会被谁咬上一口。
先是族里的人,以他们这一房没个香火为由逼着她娘过继个族里的小孩做嗣子,顾渺渺死活不应,她娘却被那族人说动,趁顾渺渺一次去上海看货的空档,过继了个儿子回来。等顾渺渺从上海回来,望着母亲潸然泪下、哭嚎着念不能让顾家绝后的脸,顾渺渺心冷之余,也渐心软。
那是顾渺渺第一次退让。但她不傻,虽说家里多了个弟弟,但顾渺渺把持着店里所有生意,如今只得连生母也防着,钱可以给,但账本、铺里的钥匙、甚至吃饭的本事她一样也不曾摊出来过。
好在她娘也只是想要个儿子好给她过世的爹爹一个交代,并不贪其它。又一段日子过去,顾渺渺把家里整治的铁桶一般,那些人见算计不成,也不甘休,偏这时候她娘病重了,她带着生母跑去上海求医问药,最终还是回天乏术。
那年顾渺渺二十四岁,是她大学毕业第三载。
既没了长辈,族人便也不再顾忌,变着法子要把她嫁出去,之后再收拢她的铺子,化整为零、兵不血刃。
故事看到这,苍葭也就明白了七八分,她用手拖着下巴,眼睛在顾渺渺身上转呀转。
“然后你就遇到了沈玉霖,那时候一定是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吧。让我来猜猜,你这新时代自强自立的女性,小家碧玉的,竟还修过大学,又不畏家族要保住父辈的手艺和自己的产业,而且竟还,这样漂亮。”
若苍葭是个男子,话音落在最后,言语里透着的声气便显得十分轻薄。偏她是个女子。顾渺渺丝毫不觉得冒犯,虽她不知道眼前这人、或者说这鬼是谁,但她在生命最后的那几年十分孤单,身边除了沈玉霖,也没个正经能说话的人。
那些太太小姐们看不上她们这种做姨太太的。一则是因为做人妾室总归遭人耻笑,二则沈玉霖圈子里的那些人出身都太好了,好到她们不屑、也不必和一个小门出身的商户女打交道。
沈玉霖的圈子里,有位将军的三姨娘好出身,据传是前清的格格,只是家道中落了,因与那位将军家有着拐角的姻亲,长辈过世后过来投奔,一来二去的竟滚到了床上去。
便是这样的身份,却也不太能在外交场合说的上话。更多时候不过是个打眼的花瓶罢了。但那时候顾渺渺是并不懂的。
因为那时候的沈玉霖,表现的实在是太爱她了。
顾渺渺已经许久未得到过同性平直的目光,没有鄙夷、不屑、怜悯,也没有嫉妒、愤怒、漠视。眼前这个女子的目光这样平和,那如影随形的戏谑也只是增添了她本就耀眼的风情,却没有一点不怀好意的影子。
面对这样的目光,顾渺渺是愿意开口说话的。
“我虽修过大学,但与沈玉霖带给我的世界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现在想起来,我的确辜负了在学校的那些年,也辜负了我自己。”
苍葭是个正经的古人,要不是因为在冥界悠荡这些年认识了一个混过现代的新朋友,对于大学、自强自立、女性这种新潮的词,她是决计不能立刻就懂的。
她侧过脸,略想了想眼前这个叫顾渺渺的女子当时的处境。其实这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就当是那个社会来讲,算也不算。
顾渺渺不过是爱上了一个让她以为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罢了。她从前也算自立自强,但身处那样的时代,又遇到一个那样的人,那个人给她的幻觉太盛大了。而顾渺渺当时并没有足够的能力抵挡这种诱惑,抑或说,美梦。
但苍葭没有安慰她。理解不代表赞同,同情不代表共情。她如今能跟这个人坐在一起,只是因为想要做成一桩生意。
“所以呢,你还想那样么?”冥界不见鸟雀,漫漫黄沙中扬着几瓣曼殊沙华。按理说,顾渺渺此刻已经不会有什么感觉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竟莫名的颤抖起来。
“你什么意思?”
苍葭含笑:“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