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么大一件案子,不好操办。”
葶花压着对方话头,言笑晏晏道:“大人,不瞒您说,我等贱奴贱婢,唯求人死要有个交代。婢子只忧心此事耽搁太久,误了宫内的事,圣人恼起来,更没好果子吃。”
“你说的是。”对面人脸色渐阴,碍着面子不开口,巧见葶花识趣地伸手来送锦袋,手隔锦袋一模,摸出是个滚圆的宝珠,神色又稍稍和缓。“误什么都不能误宫里的事。”
“按您说的,窑子总要查夜,查好了是美事一桩。”葶花道。“旁的您全当不知,单为个世道清朗。扫一扫,诸事了,万一问起来,也好操办,是不是?”
官家人逛窑子,得叫查夜。
窑子里的贱奴不比平康坊的伎人,伎人们有名有份,横抱琵琶弹词唱曲儿,哄好了贵人,还能爬进被褥里混个小侍身份养老。贱奴乱得多,有妻主亲手阉了卖来坐台的小侍,也有没成人便送进去给人糟蹋的小儿,管起来极麻烦,也没谁想不开去管,上头隔叁差五下来巡视一圈,下头多派几个差役帮着弹压,免得乱到天子脚下滋事的地步。
一来二去,弹压的人自然学会了如何“查夜”,真查假查混一块儿查,赚窑子钱的老鸨不敢得罪,去了便酒肉美侍招待,作为交换,差役也时常暗通老鸨,轮到真查,早早通知下去。
贵人款款行,渺渺众生随风跑,千百年的王朝,将眼珠子瞪出眼眶去瞧,写得也无非八个字——杀人如麻,挥金如土。
“阁下心如明镜。”京兆尹说着,亲昵过头地握住她的手,端着笑脸同她道,“承蒙圣恩,夏宰相下朝前还托我向您问好呢。”
葶花听“夏宰相”叁字,心头被冷刀子划拉出一道口子般,疼得手指颤了颤。她摸不准此事夏鸢知道了多少,此刻勉强撑着面上的笑意道:“婢子作奴婢的人,哪敢让夏宰相挂心。”
“唉——话不能这么说,您可是伺候圣人的。”京兆尹道。“还求您好心在圣人面前赏句话。”
“应该的。”葶花讪笑。
辞别京兆尹,葶花领着家母坐车回祖宅。
女人刚亡了疼爱的小女儿,如今希冀在宫里的大女儿能给自己养老,一路上瞧着葶花脸色,不敢出声。
到家落地,她蹑手蹑脚地合拢门,打探起来:“你同那位大人说什么了?”
“人家点头抄窑子,届时你跟去走个过场,也好让贵人有台阶下。”
“那钱——”女人捻了捻手指。
“你托人办事,还想刮钱?”
“你妹妹被害得丢了性命,怎得没钱赔。”
“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她能成日在窑子里混?”葶花冷笑。“再说,你十日八日去赌坊,金山都能被搬空。给你支再多的钱,转过头不得拿我俸禄填!”
“你在宫里作那么大个官,就没点孝敬……”
“闭嘴!敢说这种话,你有几个头供铡刀杀!”葶花骂。“挨千刀的东西,再多说半句,这破事你自己处理。”
女人一听,身子一歪,四肢刹那间被扒皮抽筋似的瘫软下去。
“我好苦的命,我好苦的命,心肝儿被奸人诱骗丢了性命,只留你个不孝女来气我。不愧是他的贱种。”她扶着矮凳往地上一坐,手拍桌,脚蹬地,边哭边嚎道。“你个贱种,出去作宫婢,丢我祖宗的脸,如今还敢来嫌我,怎得,你不是我肚皮里生,肚皮里养的?你这是要气死为娘的,你个不得好死的贱种!”
葶花看不下去,冷着脸去拽她胳膊。
谁想女人反倒被激起了泼皮劲,愈是拽愈不肯起,团在地上,口中振振有词地喊:“你同你爹一个模子,都是来让我受气的!他投井死了还我个清净,你也不如去投井,我也去投井,大家死了一了百了!”
葶花父亲回娘家后,同其他和离的男人一样,在姊妹白眼下讨生活,据说是因花销的事起了争执,男人一时想不开,跑去投井自尽。
他一死,引来全县的闲人围观。当时陆重霜出征塞外,葶花守在晋王府,鲜少出门。直到井里的尸体泡到发臭,乡里有了意见,才禀报官府,找到葶花出面收尸。
阿姊杀弟,阿妹杀兄,依律法,属情有可原。何况此人乃投井而亡,无人胁迫,更是无罪。
母亲旧事重提,葶花听得气血上涌,顾不得什么孝顺,猛地收回手,指着她鼻子骂:“他非要投井死,半分脸面不给我留,你也想学他?好!好!要投你去投,别指望我给你收尸!”
女人直愣愣瞧着葶花,哭得更甚,直喊自己作孽。
葶花不理,由着她哭,自顾自进屋。她坐上塌,没坐一会儿又下来,低着头,在屋内踱来踱去。她猜着此事夏宰相知道多少,是想拿这事挟持自己,又或是示个好?此事总归要有个收场,倘若与夏宰相弄僵了,圣人也护不住她。
思索着,葶花动了点私心,提笔写了封短笺,印好戳印,叫车夫送沉宰相住处,一定要从后门递。
那头禁庭内,陆重霜下朝,面色不善地听女官回报——今早天色泛白,内侍大人终于罚完了,帝君着礼服,缓缓而出,叁叩九拜,说谢陛下教诲。
“我说什么他就该做什么,后宫谁不是这样。就他偏要与我置气,就他夏文宣好大的脸!”她话说得又急又尖。
“圣人息怒。”女官安抚。“帝君想必是一时闹脾气,过几日便想开了。”
“朕还得等他想开?你把朕当什么了!”陆重霜道。“别说我没给他台阶下,我给了,是他非要与我怄气,他自找的!你,传我旨意,帝君既然知错,就好好闭门思过,半步不许出,俸禄也罚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