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双眸痴痴望着主子,面庞泛出病态的红晕。
陆重霜笑着挑起他的脸,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继而食指压住他淡粉色的唇,轻轻道:“嘘——带上刀,随我去见先帝。”
“是,主人。”长庚了然。
暴雨如注,更似幕布,浅灰色的雨水织作宏大的帘,遮掩住一切。潮气,泥土气,昂贵的沉香与龙涎香,植株根茎日渐腐烂的腥气,全贴在地面游荡。
雨水溅湿廊道,锦绣的裙裾拖曳而过,微湿。
落锁,紧跟着,吱呀——偏殿的门被打开。
极宽阔的敞厅,冷得察觉不出一丝活人气。
将其监禁在此后,陆重霜下令五日一开门清扫,叁餐只许通过房门破出来的小口递送。
“先帝。”穿过帷幔,她缓步而入,走到女帝跟前。“我的阿娘。”
鸾和女帝裹着入冬的被褥,倚着墙壁,坐在角落。听见话音,她扬起脸,眼眶凹陷,几月功夫,头发竟白了大半,丝毫不见曾经丰腴娇美的模样。四肢各绑一条铁链镣铐,与矮床绑在一处,脚边是还未收走的残羹冷炙,剁碎的鹅肉丁有些许酸臭。
“陆······重霜。”她见到那熟悉的面庞,冷气自脚底袭来般,打了个颤。
陆重霜缓缓勾起唇角,应了声。“嗯,是我。”
“你、你是要送我去洛阳?”鸾和女帝稍愣,继而目光显出几分清明,抬起干柴的胳膊,想去拽陆重霜的裙角。“你要送我去洛阳,对不对,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
长庚提起手中长刀,挡住她的手臂。
外头雨帘不绝,天地混为一色,恍如颠倒。
鸾和女帝身子朝后一缩,警惕道:“你要干什么?”
“我本念着仁义道德,想留你一命……可陆怜清非拿身世要挟我,我也只好杀你,逼她去守皇陵。”陆重霜轻轻说。“我是没办法啊。”
鸾和女帝呆了半晌,牙齿打颤道:“你要杀我?”
陆重霜不答话。
她侧目,看向长庚,笑了笑。“长庚,她是我母亲,我不能亲自动手。”说着,她指指蜷缩在地上的女人,又道。“为我担腰斩的罪,你敢吗?”
长庚面色微红,痴态地笑着,上前抽出佩刀。
鸾和女帝见他拔刀,毛发悚然。她挣了下,想支起身避开步步紧逼的刀尖,可她四肢全被铁链所锢,任凭如何挣扎,都逃不开这方寸之地。
冰凉的刀刃触到脖颈,女人只觉浑身热血全冷了,两耳嗡嗡。她歇斯底里地尖叫一声,骂道:“陆重霜!你杀母杀姊,你不得好死!我当年就该直接掐死你!掐死你这个贱种。”
“是啊,你当年就该掐死我。”陆重霜轻轻答。
长庚听着鸾和女帝的咒骂,手上使劲,血一下沿着恼火地刀刃流淌下来。他不愿给她痛快,刀口游离在她的气管,一推一拉,刀刀见血,刀刀不愿给个痛快。
女人枯槁的双手胡乱抓着被褥,不依不饶地尖叫着,浑浊的泪水晕开了被褥上的血迹,很快,撕心裂肺的惨叫转为呢喃。
“皇位,皇位……被他提上皇位这么些年,没一日活得痛快,朝野上下,谁不挤兑我,谁不咒骂我,谁又打心眼里敬重过我!我是大楚的女帝?哈哈哈哈哈哈……”濒死的叫喊,游丝似的飘着。“陆重霜,现在轮到你了,陆重霜,轮到你受折磨了,哈哈哈哈哈哈。”
陆重霜不动如山。
在幼时幻想如今的画面,总是很开心,觉着成了女帝,便能将那些无故憎恨自己的虫豸踩在脚底,是生是死,只需自己一瞬的心意。
可她看着眼前的女人四肢扭曲着,肌肤上绽开朵朵血花,不觉痛快,亦无惊恐。
“霜儿,我怕你后悔。”那个梦里的声音冷不然浮在脑海。
后悔?后悔什么?她需要她死,那她就得死,有什么好后悔的?陆重霜一字一句想。
殿内太闷,晨时太医施针压制住的那股心悸再度爬上。
她觉得后背在冒汗,是凉嗖嗖的冷汗,汗水带着侵入肌骨的香料,密密渗出,如此华贵的沉香木与龙涎香,焚尽后,沾了那帘幕后徐徐飘出的血腥味儿,有股渗人且糜烂的异香。
陆重霜不由掩唇咳嗽。随着上涌的气儿,嗓子好像咳出了什么甜腥且粘稠的污秽。
她摊开手,望去,仿佛瞧见粘稠而腥气的热血正沿着指缝往下淌,血淋淋。再眨眼,又没了,眼底的分明是一只干干净净的手。
雷声、雨声,在云端轰隆隆炸裂。
陆重霜素白的脸低俯,淡淡道了句:“别玩了,快些。”
长庚得令,迟钝的刀口忽得轻盈起来,斜斜一抽,温热的鲜血飞溅出一道优雅的弧度,喷洒在地。
他呼吸急促了些,收起刀,急切地朝陆重霜举起双手,狗叼来猎物献与主人般,将手心的血迹展现给她看,摇着尾巴,好似在说——主人主人主人,快来看啊,奴是不是很乖?奴是不是让您开心了!
“收拾干净,不要留下任何痕迹。”陆重霜道。“去洛阳的车马即刻启程……让陆怜清先有些希望吧,从希望到绝望。那样,她才会真正畏惧我。”
“是。”长庚声调高高的。
陆重霜又看了眼自己的手,很干净,凑到鼻尖嗅了下,是有点血味儿。
“你说夏鸢她是不是隐约算到我会走这一步,才匆忙离京,把萧家、陆怜清、去洛阳的车队、巫蛊案,统统撂到我手上。”她轻笑,自言自语着。“若真是,那我可欠她一个人情。”
长庚并未听清她的低喃,柔声唤了句:“主人。”
陆重霜回过神,目光缱绻:“没什么,你做得很好。”
语落,她最后看了一眼死去的女人,头也不回地走出偏殿。
翌日一早,内庭传出两道旨意。一是圣人凤体欠安,故罢朝十日,期间,百官照常行事。二是吴王陆怜清孝心可嘉,特许其陪同先帝前往洛阳。
也在这几日,文德帝君依照圣人的意思,下懿旨,派车马低调地将突厥王子顾鸿云迎入宫墙之中,并赐予封号,史称——流云公子。
据《昭明拾要》记载,凤泽帝以勤政着称,事必躬亲、宵衣旰食,在位叁十余年,仅罢朝两次。
一次在鸾和二十年。
女帝初登皇位,年号尚未更改,于家谋逆下狱,后宫巫蛊之祸,朝堂人心惶惶,边关虎视眈眈。国库空虚,百废待兴,民动如烟,何其乱也。
帝,积劳成疾,罢朝十日,下旨曰,若有事,传诸宰相。
另一次在昭明八年。
侍中令沉氏病故,尚书令夏氏流放边陲,文德帝君自绝情丝,一朝遁入仙门。后太女九执有罪,废为庶人。雕阑犹在,朱颜已改,举目四望,空空无人。
帝,旧疾复发,罢朝十日,下旨曰,有急报,进。
她这一生,只短暂地歇息过二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