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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祥来晚了。她来的时候,蒋英已经与人吃上了酒。当时众人正觥筹交错,说到趣处还满堂大笑。在场的娘子大都为豪迈爽直之辈,素来不懂什么文明内敛,于是叶祥只觉得似乎整栋屋子都在因此而颤动。她于门口脱下鞋履,解了披风,随手递给了最近侍奉的伎馆小奴儿。那小奴儿年岁不大,专门负责开门迎接客人,此刻跪着也不敢抬头,只将额头贴着地面,举平双手,毕恭毕敬地将客人衣袍接来托于头顶,而后保持姿势跪行着去旁侧放衣物了。动作不够流畅,颇有凝滞之感,应是新上任没多久。
这是一间六七十平米的屋子,室内琴音阵阵。整体颜色明亮轻快,屋内装饰家具均用黄花梨木制成,入口处是两扇绘有山海景色的纸质拉门,故而门上木匾又题有“山海经”几个大字。屋内一共两间隐蔽内室,皆附拉门隔成独立空间,进门右手一个,是个小小的储物间,专司挂摆客人随身衣裳、物件,小奴儿也在里面偷偷烹调茶水,店主人一般也会在里面供应一些简单的应急之物,若是客人需要了,即可使用。
入内左手尽头又有一间内室,可供客人情难自禁之时入内享用,只是单看模样,隔音效果应当算不上太好,只可遮羞,断然无法绝音尔。墙角壁侧,还摆了一个博古架、三两储物柜,博古架上像模像样的陈设得有几个前朝的古董花瓶,内装书画卷轴、藤萝植物等物,但想来应当不是什么名家珍品。墙上挂有一幅近来流行的春宫画家“春云娘子”所绘之避火图。只见那图上,背景是某户人家花园,莺啼鸟啭,彩蝶飞舞,桃红柳绿,正是一年好春光,一名妙龄妇人正粉面含春地倚在院中铜缸上。若你仔细看,却可见“她”眉目纤秀,白净怜弱,耳垂还有一处耳洞,姿态也不甚娇弱,分明是男扮女装的娇儿。
那画上娇儿却神情复杂。一面粉腮润目,朱唇轻咬,脸带春意,一副不胜情动之姿,一面神色之中又抛不开几丝惊觉警惕,仿佛随时关注着可能的来人。却问为何?原来春云娘子此画名为《撷芳》,描述的正是家中夫郎趁妻主不在,与外女私下偷情之态。那画中娇儿上半身衣冠楚楚,下半身却不着一物,两条光滑的纤纤细腿在衣袍下大可看见,此刻正趴在铜缸之上,撅起腚眼,露出白皙小巧的臀部,臀上一点性感黑痣,算是点睛之笔。他被身后女子单手握住的尘柄半硬,头上偷戴妻主的乌纱幞头也掉了一半,乌黑秀发散落些许,衬得耳郭越发精致可爱。而那脚上未除的鞋袜为此场景平添了一丝暧昧情色,也从侧面反应出了两人的情急。
春云娘子之画,虽不算精品,但胜在神态生动自然,这是旁人所不能比拟的,也是她近来之所以流行的根本原因。伎馆因此也紧跟潮流,将屋中的春画尽数换成了春运娘子的“大作”,以便烘托男女情欲之气氛。
若不看那避火图,单观陈设摆放,倒是像在寻常人家。屋中先到的几人围桌席地而坐,地上铺着一层竹席,席上又摆了几个方方正正的软垫,桌上正温着一壶玉壶装的好酒。酒香浓郁,令人垂涎三尺,进门就能闻见。叶祥见此番景象,心知就算没有酒过三巡,也应至少过了两巡了。
她环视一周,见女人身边皆各自伴有年轻伎儿,只除了一个陌生面孔。那陌生女人看模样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生得白净俊秀,气质出尘,一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模样。叶祥留心多看了一眼,见她身旁无人侍奉,坐在这里格格不入,一副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的入定模样,心里奇怪道:自己这帮狐朋狗友,平日最爱胡乱撮合爱侣,此刻竟不推塞相劝,留得此人孤身饮酒作乐。可我见她神情之中似有郁郁,即便作乐,想来也是苦中作乐。却不知是哪家小姐?怎么之前从未在京中见过?前段时间京兆尹因贪赃枉法才被罢黜,近日进京述职的官场政要只有原河南布政使、后接任京兆尹的林大人一家。莫非此人是林大人之女?
叶祥正思索间,众人见她来了,哄笑作罢,皆放下杯中酒,起身相迎。蒋英上前同她执手笑道:“殿下终于来了。”其余三人跟着同叶祥打招呼。另外两人叶祥认得,都是自小常玩的伙伴,虽说不比蒋英,但几人情谊也算深厚。一位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之长女卢直隶,另一位则是大理寺左少卿之次女王笙。俩人年岁都比叶祥大些,如今正忙于成家立业之事,前者被母亲关在家中备考科举,非等闲之事难以出来,后者去年刚成了婚,娶了正夫,如今也是个夫管严,此番贸然离家,等到回去之后,恐怕又要被夫郎好好聒噪教训一顿。
“这位是白杜钰,白解元,今年预赴春闱下场。”见叶祥眼神转向那名陌生人,带有疑惑,蒋英忙解释道。
“草民白杜钰,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壁河府人,拜见三殿下。”那位名叫白杜钰的人起身后,不卑不亢向叶祥行礼道。
叶祥心中纳闷,心道这人看起来无甚来头,观其举止也非攀炎附势之辈,那么自己这三位朋友又如何与之相交的呢?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横看竖看,也丝毫不觉白杜钰与自己这帮人是一路人。她用不解的眼神看向蒋英,后者微微摇头,用眼神示意她稍后再说。
“殿下未来
', ' ')(',我们几个倒先饮上了,真是失礼。”卢直隶笑道,“还望殿下海涵,我先自罚三杯。”
“直隶,你这招用得好,借罚酒的名义能多喝三杯,既如此,那我也跟着罚个三杯。”王笙闻言,跃跃欲试,哈哈大笑道。
叶祥不由呸道:“你们几个尽是假惺惺,要是真的怕开罪于我,怎么还会自己先痛饮起来?我看你们是从来没有将我放在眼里过,现在不过是利用我,想要多喝几杯酒罢了。你们就是欺负我年纪小。”
蒋英道:“殿下说得没错。我素来觉得直隶姐假惺惺惯了,却不知道笙姐你何时也变得这么假惺惺起来了,莫不是近墨者黑。”
卢直隶闻言一笑,也不替自己辩白什么。她素来被人说惯了,如今已经疲了,于是只瞧好戏的觑着王笙和蒋英看,顺道还美滋滋的呷了一口酒。王笙咧嘴一笑:“多日不见,蒋英妹妹这血口喷人的本事非但未曾退后,反倒越发纯熟了,想必定有勤加练习。”
几人调侃几句,叶祥好奇道:“我方才进来就听见你们哈哈大笑,不知说到了何处,又究竟在笑何物?”
蒋英率先开口道:“我们在笑直隶姐家的那个傻子表弟。”她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耿直之辈,话出口了,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话中不妥,赶忙捂住嘴巴,看了叶祥一眼。
另外俩人只沉默的喝酒。气氛一时有些低迷。白杜钰则从始至终没有参进话题来,只安静的在一旁独自饮酒,酒席还没开始多久,如今已经喝得七八分醉了,分明是有自己的心事。
叶祥没说话。她自顾自的拿起一旁的帕子,包住酒壶把手,细细的替自己倒了一杯温好的酒。酒温得过了头,有些烫,甚至冒起了淡淡白雾,她低下头吹了吹,慢慢品完了这杯好酒。直到把杯子放下,才抬起头继续仿若无事的笑道:“你们做什么不喝?再热下去都不能喝了。来人,将这个酒炉子的炭火撤走。”旁边跪侍的小奴儿闻言,赶紧上前撤下了炉子,送到一旁的隔间去了。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在场几人皆未出仕,不能亲自感受,可如今仅仅是同皇帝的女儿坐在一起,都已经觉得小心翼翼、倍感压力了。此刻她们才恍然大悟,叶祥不仅是儿时好友,更是三皇女殿下,有些话,当讲则讲,不当讲的,还是不讲为好。
“我知道你们为何突然沉默,不就是害怕提起一个人么。你们都觉得一旦提起这个人,恐怕就要惹我不高兴。”叶祥独自打趣道,“那你们现在看看我,觉得我如今生气么,可怕么?”
大皇女是个傻子,更是个疯子——这是个世人心知肚明、却不能言说的“秘密”。据说大皇女小时候也曾听话乖巧、冰雪聪明,大冯后被废后,她消失了一段时间,再次出现在众人眼中时,便已疯了、傻了。至于大冯后为何一夜之间竟遭废除,大皇女为何变得疯癫痴傻……这一系列的故事,没人敢去探究其中具体缘由。就连自幼长在宫中的叶祥,也不甚清楚。
叶祥虽与自己那位大姐不是一父所生,平日里二人也没有什么接触,但毕竟是自家人。方才蒋英提到“傻子”二字,自觉失言,连忙看向她。叶祥倒不是因为她们有诋毁自己姐姐的嫌疑而生气,真正令她感到不高兴的是,旁人连说“傻子”二字都要顾及她的感受,这分明意味着在旁人眼中,她那位傻大姐是不齿提及的存在。叶祥毕竟骄傲,又如何能忍受旁人一边小心翼翼害怕触及自己痛处,一边又向偷偷向自己投来怜悯同情的目光呢?
她与大皇女接触不多,姐妹二人之间没有什么感情,她并不想为了这么一个异父同母的姐姐,让别人随意在自己身上贴上一个“傻子妹妹”的标签,从而教人于暗地里耻笑了去。这委屈,身为小冯后女儿叶祯该受的,她却不该。
“蒋英,你继续说,不要怕。”叶祥挽起袖子,亲自给几人分别添了杯酒,表现得毫不在意的如此笑说道,仿佛这个人同自己没有任何干系,她同蒋英几人一样,都是置身事外的打趣客罢了。
蒋英方才差点惹到叶祥,正后悔不迭,并不想继续开口,免得平白惹上一身骚。可谁料这次被点了名,她再三确认,见叶祥没有生气动怒的迹象,方才咽了口唾沫,继续开口道:“你应当知道直隶姐府中的那个表弟,之前与你曾提起过的。三年前汴州发洪水,他家中不幸遭了难,父母姐妹均亡矣,独独留下他这么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子。还好有忠仆相救,俩人相携竟也一路平安顺着流民来到京中,投奔了卢大人一家人。”
卢直隶见蒋英面有难色,善解人意的将话头接过来道:“那小子的亲爹,是我姥爷生前最疼爱的一位幺伯,那位幺伯早年执意远嫁滁州去了。滁州地远偏僻,书信往来很是不便,正巧那几年滁州闹兵变,动乱年间不过几年就失去了联系。却不料后来一家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辗转搬到汴州去了。我姥爷没料因此得了堂弟的消息,又是开心,又是难过,一会儿抱着他‘心肝肉’‘娇娇儿’的叫个不停,一会儿又嚎啕大哭、悲痛万分,只道自己乖乖亲儿去了,自己当初挨不过他乞求,竟同意将他嫁给那人,悔不当初!”
”嗯,有点印
', ' ')('象。既如此,也勉强算得上是喜事一桩,方才你们又笑什么?”
“笑的是她那位堂弟,心思淳朴,心性单纯,不懂男女之别,前几日竟脱了衣裳,光溜溜的钻进了直隶被窝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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