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注视着她,片刻,轻问:“其实娘子早做完了吧?”他顿了顿,“只是不想鄙人难堪。”
张安垂首:“娘子其实不用这样的,鄙人心里清楚自己愚笨,”他扯起一抹苦笑,“不然不会一个县试,三年都考不中。”
萍萍已走到他桌边,挺胸直脖,语气铿锵:“百里奚七十为相,甘罗十二岁拜上卿,那百里奚就比甘罗愚笨吗?”
张安听完抬头瞟她一眼,脸上愧色更重:“娘子不仅账做得比我好,学问也比我厉害。”他想也不能一直娘子、娘子的称呼,便问:“说了这么久,还不知娘子名姓,没个称呼。”
“我叫萍萍。”
“姓呢?”
“没有。”
张安面上禁不住浮现讶异,但很快藏起来,站起拱手:“见过萍娘子,鄙人张安。”
萍萍微笑:“你之前说过了。”
“堂主人在么?”外面有人囔囔似吼,男声雄浑。萍萍和张安一齐眺向窗外,雨帘后立着一足有九尺高的壮硕身影,戴斗笠,着蓑衣,看不清面目。
“他们应该在正堂那边,”萍萍说着朝窗前走,见来人的芒鞋踩在泥地里,旁边是光滑的石子路和层层青苔,“您是……?”
来人大步跨到檐下,似乎打算之后都沿檐下走,不再淋雨,他摘了蓑衣,露出里面背的一只铁箱和一身短打,两臂双腿都露着,黝黑遒劲,虎背熊腰,整个人板板正正又鼓囊囊。
萍萍不是有意看到的,不禁别过脸去。
来人自报家门:“我山底下打铁的,堂主不是说好了今日装新门环门插吗?刚去过正堂了,他不在!”
“这样?那我带你去找吧。”萍萍说着嘱咐张安几句,领铁匠匆匆去寻。
*
峡江。
云雾缭绕,峰峦叠嶂。
三名梢公齐齐冲着船舱里喊:“大官人,前面要到鬼门关,容易遇着湍流,您们要坐稳了。”
柳湛颔首,依旧分腿坐定,其他内侍亦如此,船舱寂静。
“真的要抓牢!”梢公再次强调,话音刚落,江浪就似龙跃起,朝前直拱,三梢公两站一立,聚精会神快速划桨,不敢有半分松懈,船头随浪栽进江中,满船人衣衫皆湿。
船再扬起,随激烈翻卷的江水天旋地转。
内侍们个个抓牢,当中一位紧着嗓子问:“前方翻船了?”
柳湛循声促眸,前方小舟应该是撞上暗礁倾覆了,梢公已经不见,只一少年,明明已游出旋涡,却调头朝着旋涡一个劲地划水。那涡旋里冒出少女的半个身子,转眼只剩脑袋,双臂挣扎,少年破浪近前,抓住少女的手,她旋即回握。
柳湛似心上划过一刀,锐痛无比:“救人!”
八名内侍旋即跃下,齐心协力救少年和少女到他们船上。
二人噗通跪下,一个劲磕头:“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多谢恩公!”
众人询问了一阵,原来这是对新婚夫妇,成亲方才半年,少年陪自家娘子回夔州娘家。
柳湛顾忌男女有别,同诸随侍出来船头船尾,将船舱留给一对小夫妻。
他正弓起一只腿望两岸悬崖峭壁,青山面前走,忽听一梢公啧啧:“年轻人,这黏糊劲。”
柳湛随之扭头,见舱内少女依偎在少年肩头、
因之前夫妻俩提过成亲是盲婚哑嫁,婚前没见过面,亦是第1回 回娘家,另一梢公不禁感叹:“才半年就蜜里调油。”
“你这话说得?人家是这半年里都蜜里调油!”
柳湛心道何止蜜里调油,注视那对小鸳鸯,翘起唇角,再分唇。
忍不住想同梢公们分享,说我和我娘子也……话却在喉咙里卡住。
没有出口。
脸上的笑亦似峡江云雾,一刻消散。
前方波平,回清倒影。
“前面山上那块石头唤作什么?还挺秀气的。”有随侍发问。
梢公每遇奇石异峰皆会讲故事,前面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皆如是。这前头凸出的娟妙一峰,梢公一望便笑:“那是咱们巫峡最有名的神女峰,是精卫姊妹瑶姬的化身。你瞧她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不一样,这会花红叶绿,起雾时就袅袅云雾,就像美人面罩白纱。”
“是不是和那个怀王巫山云雨的?”有内侍追问,人们总在意最香艳的事情。
“是啊,怀王当年驾临巫山的高唐行宫,昼寝时瑶姬入梦,与之有了一段情。一梦醒,怀王思念瑶姬,却再难寻芳迹。”
柳湛听着梢公的故事,船已经划过去,他仍扭脖回首,风萧萧,好似神女的衣裙也漫飞,他心沉沉,如神女头顶乌云,凝聚不散,竟情不自禁呢喃:“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
船到夔州上岸,柳湛一行人就近找了间汤饼铺用膳,这夔州的面和别处又不同,颇多豌杂。
吃时亦不忘寻人,内侍拿出萍萍的画像给店主人看:“老丈,您可曾见过画中娘子?”
店主人眯眼瞅了半天:“回官人,老汉不曾见过。”
“我见过呀!”店里跑堂的应该是店主人女儿,一身厨娘打扮。她刚收拾空碗回来,瞅见画像,放下碗,两手在身上擦了擦,拿过画像细瞧:“这是萍萍呀!”
柳湛回身,望向灶台。
厨娘道:“爹爹,她是上回和我一起从峡州回来的萍萍!”
内侍望向柳湛,得了眼神指示,让厨娘细说。她便将如何同萍萍险过峡江,结义金兰的事说了。
滔滔一番尚未讲完,身后忽有人颤声打断:“那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厨娘回身,见是那坐中央吃面的郎君——那是她前半生见过样貌最俊,最器宇不凡的郎君,他走进汤饼铺那一霎,整个铺子都发亮了。
厨娘面上一红,忍不住想和柳湛多说会话:“晓得呀,她去灌州了……”
柳湛心仍颤动,方才听了厨娘描述,这回应该对了,遇险峡江,英勇又临危不惧,是他的萍萍。
柳湛一碗面囫囵下肚,就率队西行。
到了官驿,本打算只换马不做停留,馆吏却攥着一封信找过来。
柳湛原以为又是东京催他回去,馆吏却道:“陛下,扬州来信。”
扬州?
柳湛停步,接过信徐徐展开,却原来某人被送出京后,去了扬州。
最想寻的人不见芳踪,竟先找着这个,柳湛心里千回百转,最终轻道:“也好。”
*
青城山,善堂。
萍萍自从和张安一起理账后,就总能隔半月一月见他一次。
她不曾下山,皆是张安主动上山来。
今日的理由是帮忙抄经,照张安的话说,善堂里只有萍萍会写字,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要抄足一百份,她一个人,太累了。
萍萍听完沉默片刻,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