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爹和她娘很恩爱,她娘离世之后,爹一直郁郁寡欢,在她七岁那年,她爹也去世了,她便一直由着她奶奶带大。
上个月她奶奶也离世,于是姚小姑娘就跟着镇上的一位与父亲在世时交好的一位走商的叔叔上路,依着奶奶临终前的遗言准备去投靠她远在临平城的大伯。结果没想到路上遇到了歹人,整个车队的人基本都死了,还有一些是逃了,也不知那些勉强逃走的人入了山林之后如今是何情况,这山里有黑熊,不知吃什么长大的,武力值颇高,基本是那种一掌拍死一个三流武者的战斗力,倘若那些人遇到黑熊,估计也是凶多吉少,整个车队的境况差不多可以用上“全军覆没”这个词了。
至于小姑娘的目的地,临平城,是个极为繁华的大城,离这里还挺远,骑马那都得是半个月的行程。
那会儿在山里救了小姑娘之后,宋观问小萝莉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小萝莉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表示她还没有想好,于是宋观赶紧见缝插针说:“要不你先跟着我走吧,我正要去武威城,你身上还有伤,我处理伤口可能不到位,而且你嗓子也受损了,我正好可以带你去看一下大夫。”
彼时小萝莉正在吃果子,是宋观摘回来的野果,有些像桑葚,酸酸甜甜的,不过汁液特别饱满。
这野果好吃是好吃,但有一点不好,就是吃得时候若是不小心,就会吃出满嘴是血的即视感,非常吓人。而姚小姑娘吃得很秀气,所以没有那种暴血的感觉,大概是觉得嘴唇太干,她舔了舔唇,舌尖的果汁晕染开来染得她的原本苍白的唇色瞬间有了血色,一刹间就仿佛缀染了胭脂一般,连带着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她拉住宋观的衣袖,将果子塞到宋观手里:“哥哥你吃。”小姑娘仰起脸,她的眼睫毛很长,颜色也相当浅,是一种浅咖啡色,很漂亮。秋日的阳光是一种近乎没有温度的温柔,将她那浅色的睫毛映照得越发失色。
姚小姑娘自那一场感冒之后,嗓子便一直哑着,这大概是感冒烧坏了嗓子的缘故,无法太过大声地说话,她如今的声音带一点嘶嘶之哑音像铁片刮在锥子上,小姑娘自己也发觉了,所以极少开口说话,多半的时候都是沉默着的,若是开口那也是压低了声音,低得近乎耳语,“我跟哥哥走。”
事情进展很顺利,唯一让人在离开之前有些犯难的,就是那五个被捆做了麻花的大汉。宋观问小姑娘怎么想,小萝莉垂了眸子,说是先暂时就这样放着吧。
那一天是他们动身出发前,休息的最后一天,当天下午宋观去溪边捕了一条鱼,回来隔着一段距离,就闻到极其浓郁的血腥味。他原是以为小萝莉出事了,想着尼玛他都给小姑娘配备了那么多毒药这都能出事,卧槽什么人这么diao,宋观心急如焚地跑过去,结果一看就看到地上横着五具新鲜出炉的尸体。
那五个大汉都死了,身体还热乎着,温热的血液濡湿了草地,在这片渐显秋意荒凉的地上晕出一大片血色。
小姑娘就站在那五具尸体边上,身上还披着宋观的那件黑色斗篷,她低头看着那五个死去没多久的人,那个微微低头的动作使得她露出了颈后一段雪白的肌肤,斗篷的颜色深黑,她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近乎于无悲无喜的表情,令人恍惚有种错觉她是一个形貌滞留在年幼时段的死神。死亡与她无关,而她只是个旁观者。小萝莉听到动静侧过脸,她手里还握着一把犹自沾着血迹的刀。
雪亮的刀锋折射了阳光,宋观能很清楚地看到鲜血,是如何沿着锃亮的刀面一滴滴滑落,他心里头先凉了半截,那个小姑娘看见宋观的时候,表情终于有了变动,她丢开刀子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宋观的腰,将整个脸都埋进了宋观怀里。
宋观腿有点软,他将手按在小姑娘的肩膀上,然后他听见怀里小姑娘声音,她的声音还是哑的:“我杀人了。”她说,“哥哥,我把他们都杀了。”她的声音还算得上平静,泄露了不稳情绪的是死死搂住宋观腰的手,“他们杀了陆叔叔还有那么多人……”小姑娘的声音有些茫然,“我奶奶信佛,她相信命运,她说这世间所有事情总有一报还一报,作恶的人会有神来取走他们的性命,然后将他们永堕十八层地狱。可是陆叔叔死了,这些人还活着。我没有见到神。他们去哪里了呢,是不是马车坏了?”
她的语序其实是很混乱的,跳跃性的句子让人抓不住重点,她拉着宋观的衣襟,低声说:“我把他们都杀了。哥哥,你现在是不是讨厌我了。”
宋观思维有些扩散得找不着边际,就像是网站上看视频那样不负责任地随便敲下一行行吐槽弹幕,“其实这种发展好像也挺符合小萝莉的人设的”,“圣教在外被传成究极邪教组织,似乎杀人不眨眼比较符合圣教在外的一贯形象”,“好像不是这样的人设也很难担当起一个人推动大半剧情发展的大任”“少女,圣教的未来就是属于这样的你”……
……但他是真的有点腿软,宋观按着姚月予的肩,声音有些虚飘:“月予妹妹……”他顿了顿,说,“我有点晕血。”
……
没错,宋观这壳子毛病多多,体重超标,脸圆得五官都挤成一坨看不清具体样子,长相什么都浮云,给人的唯一印象就是“卧槽好胖啊”,不仅如此还怕疼又晕血,一点都不符合魔教教主的高大上形象,说好的酷炫邪魅尼玛全都被狗啃了,简直让人不能直视。
那天晚上,天上疏淡月影,晕血的宋教主正背对着那血淋淋的五具尸体在挖坑,小萝莉蹲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最后也下来帮忙挖坑。
两人挖好了坑,宋观这货因为无法直面沾满血的尸体,最后还是小萝莉拽着尸体丢进了坑。两人一起参与完成了挖坑埋尸的工作,但从根本上来讲出发点明显不同。
宋观是因为如果不挖坑把这些人埋进去他就浑身不舒服,他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毛病,他自己姑且把这个分类成强迫症的一种,而小萝莉虽然没有说一定要让这五个大汉曝尸荒野,但也绝对没好心到给人埋尸,但看着宋观挖坑挖到满头大汗的模样,转念忽然想到若是这些尸体落在外头,那是很容易留了痕迹叫后面的人观察到蛛丝马迹,从而追查到她,衡量了一番,又见小胖教主那挖坑速度那么慢,姚小姑娘就干脆下来帮忙一起埋了。
夜里睡觉,宋观没有像前几天那样躺在离小萝莉不是很远的位置上,反而是隔着火堆两人躺的位置呈一百八十度。其实宋观也不是特意这样,只不过挖完坑溪水里泡过之后累得跟条狗一样,趴着就倒地睡了,又或许的确是有些潜意识的缘故。
小姑娘背部的伤口正值愈合期,有时候痒痛地让人晚上都睡不着,所以火堆里加了助眠的香料。火焰燃烧,燃出一段幽幽的香气,像是仙客来的花香,而宋观很快睡去,可小姑娘却一直没有入睡。
银白的弯月挂在天际,锦缎一般的墨色夜空里月牙弯弯倒像是一抹不大显眼的微痕。深夜里始终还没有睡去的小姑娘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宋观身边。秋日虫鸣总是时断时续的,不比得夏日的盛大。
这个时节绿意到了尽头,那些虫子的鸣叫声音也似到了尽头,进了耳朵听起来也不见了六月里的喧闹,倒像是人走茶凉的切切低语,透着一股自怨自艾的意味。
夜里唯见虫鸣,姚小姑娘蹲下身子观察了一会儿宋观的睡姿,然后犹豫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宋观的脸。胖脸戳起来手感很好,她忍不住又戳了两下,然后又伸手揉了揉,捏了捏。她就像一个刚拿到新玩具的小孩子那样,对着宋观非常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还摸了摸宋观的肚皮。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半夜起来这样做,到底是想干嘛,然后她想起了今天死去了的五个人,她想,这个小胖子是不是因为那五个人,和她分生了呢。
手掌底下的肚皮软绵绵,她不知道,也不能问,其实也是无需问,倘若问了的话,这个小胖子一定是会告诉她,并没有同她分生的吧。问了也是白问,所以倒不如不问。
天上的秋月显得有几分空幽寂然,姚小姑娘坐在来,靠着小胖子。她摸了摸小胖子的肚子,然后把自己的脑袋枕了上去。脑袋底下软绵绵的胖肚子随着小胖子的呼吸一起一伏的,有一种让人很安心的韵律。她本来只是想靠一靠,也许过一会儿该躺会自己的位置,她枕着小胖子柔软的肚子,看着枯木繁星的夜景,她原本只是想靠一靠,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就这样睡去。
这一个晚上姚小姑娘睡得很是安稳,并且大概是近来几天睡得最香甜的一个晚上。仙客来的香气浮浮沉沉,这一晚她的梦里没有父亲冷冰冰的脸,没有大哥狞笑的样子,也没有刀光剑影鬼魅魍魉那五个男人下流言辞不堪的举动。
她曾这样想过,倘若没有办法了那就死吧,袖子里藏着冰凉凉的匕首,哪怕死了也好过受那样的辱。那时那样平静,也不过是因为觉得事情已经糟糕透顶得再无回转之地,还能怎样糟糕呢?
此刻枕着小胖子的肚子,姚月予随着小胖子起伏的呼吸梦见了蔚蓝色的湖水。梦境里的身躯仿佛没有了重量,她感觉自己可以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走,但却不想动,于是就飘在水中央,随着波浪随意地起起伏伏。黄金色的阳光照射下来,穿过湖面,又落在身上,她懒洋洋地翻一个身,好像每一根血管的走向都在阳光下被曝光了。
而这个晚上宋观是睡得蛮痛苦的,因为整个梦里乱七八糟,他梦见自己变成了孙猴子,还是痴胖版的孙猴子,因为太能吃,和天宫后勤部人员结怨,最后大闹天宫被如来镇压在五指山下,这见鬼的吃货情节并不是最坑爹的,坑爹的是他被镇压的时候,还不是肚皮朝下而是肚皮朝上,然后他就非常愤怒地在梦里大喊你们是不是人啊,我这要是有孩子知不知道孩子都要被你们压流产了,就不能换一个姿势镇压吗,很难受的好吗。
然后如来听了之后哈哈哈大笑说,你有个屁孩子,肥成这个样子你是被压得屎快流产了吧……卧槽,什么鬼情节,宋观挣扎着从坑爹梦境里醒来,结果张开眼就看见趴在自己肚皮上睡得很是香甜的小萝莉。
宋观:“……”难怪被梦见压在五指山下。
再后来的事,便是宋观带着小萝莉寻找出这深山老林的路径。两人赶到武威城是正午时分,街上人来人往,宋观想了想先拉小萝莉去医馆,结果到了医馆门口小萝莉死活都不肯进去,宋观连哄带骗连糖葫芦都拿出来了,但是小萝莉就是不肯,明明之前还说得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临时却又不肯了。
而宋观道理也说了,糖也拿出来了,他见小萝莉还是不肯,干脆直接一把将人抱起来往医馆里走。小萝莉惊得“啊”了一声,忙搂住了宋观因为太胖而短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脖子。结果令宋观完全没有想到是,在见着大夫的时候,小萝莉她突然猝不及防地直接抬手,一手刀把人家大夫给打昏过去了。
宋观惊呆:“你……你怎么把大夫打晕了?!”
小姑娘搂住他的脖子不说话。
一旁的抓药的小童也是惊呆了,半晌回过神来,“嗷”地一声扑到昏迷的老大夫身上,凄凄切切地喊起来:“师父,师父,你醒醒啊,师父,你怎么了啊,师父!”
宋观简直头大,抛下了诊金,忙趁着药童摇晃那白胡子大夫的片刻功夫,抱着小萝莉跑了。
到了街头转角的地方,宋观将小姑娘放下,板了脸就想好好教育一下,但是小姑娘在落地的时候便仰起脸来看他,乌黑的眼睛满是认真的神色,这样诚恳地认错:“哥哥我知道错了,你不要生气。”
宋观原本想说的话就顿时被噎在喉咙里,有些孩子就是这样,干坏事的时候干得理直气壮,做完坏事认作的时候态度非常诚恳,简直让人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宋观噎了半天:“你要真知道错了,那你做什么又把大夫打晕。”
小萝莉闻言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突然伸手搂住宋观的浴桶腰:“哥哥,我不想看大夫。”
卧槽还撒娇!
知道观哥最受不了就是小盆友撒娇吗……
宋观简直无力扶额:“为什么?”
小萝莉将脸埋在他怀里:“哥哥,我怕。”说完这句话见宋观没反应,她拉住宋观的袖子,摇了两摇,“我们不去好不好?”
宋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