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李存志一案的证据到了。”姜越颇为笃定,“李存志把证据藏在京兆附近,萧临前日派人快马去取,也该是今日到。”说着作想片刻,他忽而站起身来,“那孤便要先告辞了,待与萧临看过证据,再回头来与裴大人相商。”
一桌人见他起身,也都站起来。裴钧知道此时不该留姜越,只好先一步道:“那你们先说着,我送送王爷。”
二人再度一前一后走到廊上,裴钧看向姜越笔挺的后背,心里竟牵起一丝不舍,没走两步就低声一叹:“你又要走了。”
姜越闻言脊背一动,回身还未说话,听裴钧已在他身边又道:“姜越,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走?”
第69章 其罪四十八 · 讳隐(二)
这一问言浅意深,似疑似叹,实则并不如何着意勾人,可姜越听来却些许怔然。
他看向裴钧片刻,没在意去回答这话,反倒另起一问道:“后日就是早朝,我料你那时会提出辞官。辞官之后,你如何打算?”
裴钧道:“辞了官这宅子不知还留不留得下,留不下我就没地儿住了,怕是得先搬家罢。说不定要流落街头了。”
姜越本是正经问他打算,岂知他却开起玩笑,不禁一时微恼,可又不忍打断,便干脆边走边顺着他问:“那你可有想好去处?”
裴钧摇着身子走在他身边,头一点。
姜越问:“你住哪儿?”
裴钧佯作深思:“你府上的谋士……都住哪儿?”
姜越一顿,扭头看他:“你要来我府上做谋士?”
裴钧道:“我只是问他们住哪儿。”说着偏头看姜越道:“我也挺想住那儿的。”
姜越府上的谋士,自然是住姜越府上。姜越反应了一下,才觉出裴钧这话是拐着弯儿说要跟他住,一时颊上发热,便负手快走两步:“不准。”
裴钧长腿一迈把他拉住,忍笑:“哎哎,说清楚说清楚,你是不准我给你做谋士,还是不准我去你府上住?”
姜越条理清明道:“你官至正二品少傅,岂会不曾置业?何至要与我府上谋士争一席之地?这太不成体统。我听说梅家在京兆一界,有一半儿的地都是替你置的,光是庄子都有三处,你又岂会没屋住?”
“胡说,哪儿有那么多呀。那是他们为了避税瞎说的,你也信?”裴钧当着他面儿掐指一算,“我也就占三分之一,还当不上你在岭南一片儿田呢。”
姜越眉峰一动:“你竟知道我在岭南有田?”
“从前我也是卯足了劲儿要同你斗的,少不得多打听打听。”裴钧拉住他胳膊的手滑到他掌缘,隔着袖口捏了捏他小指头,又同他相握住,“往后就省事儿了。往后我想知道,赖着你告诉我就成。”
温厚的暖意从裴钧手掌传至姜越手心,合着这话,似浮浪在姜越腔中一荡。
他眼下是不想被人看见与裴钧手拉着手的,可这时,却也不想把手抽开,迟疑了片刻,最终是一个不想打败了另一个不想,低眉点了点头,看向裴钧握着他的那只手,沉沉嗯了一声。
二人松开彼此走到前厅。下人说晋王府马车等在外头,姜越临走忽而想起:“对了,你让张三查案的第二个条件又是什么?”
裴钧答:“第二个条件是,张三须得在殿试后一月内破案,久了我可等不起。”
姜越看了他一会儿,唇角轻轻一挽,似觉好笑:“裴钧,你对后生可算是太严苛了。”
裴钧严正道:“如今严,是为他们日后宽,也宁可他们在咱们手里多吃亏、挨教训,也好过往后看他们被外人打脸、使绊子。他是你的学生,这道理你该比我明白。况这案子顺着查下去不难,一旦查起来让朝中知晓,拖久了却恐节外生枝。再者,如今裴妍不在刑部了,我也不敢让她在牢里待太久。毕竟李存志的证据回来了,唐家一旦入狱,蔡延定又要拿裴妍来压我,到时候难保会出什么——”
“先别担心。”姜越下意识想握住他手腕,可见四周下人都在,前庭还站着各府来的外人,此时便又将手放下了,只宽慰他:“裴钧,别急,我们一步步来。”
裴钧点了头,把姜越送到府门外上了车,拍拍车壁让车夫起行,一直目送姜越的车马消失在街角,才轻叹一声折回后院去。
他回了花厅,与一桌同僚好友相饮商议官中事务,眼见着月上柳梢头,大致说完了事儿,又起身来送六部的人走。
临走时,蒋侍郎按着酒意拉住裴钧,是这时候也不忘问问二儿子参科的事儿:“裴大人,这新科出了舞弊……我家老二他,会不会重考啊?”
裴钧直言:“蒋老宽心,朝廷可没钱重考这一趟。”
蒋侍郎想通这理儿,稍松口气,又问裴钧:“那他会试之名,裴大人可曾……稍稍照拂过?”
蒋侍郎是从三品的官,按律能荫补一子至地方五品的职位。他早拿这恩荫给大儿子寻了个府同知去做,二儿子的功名便不再能荫了,只得硬考——可说是硬考,却到底是塞钱让裴钧助力,故眼见这“硬”,又不那么“硬”了。
眼下要事还多,蒋侍郎此问实在不该提,可裴钧听他问起,却也没恼,只实在告诉他道:蒋二的卷,虽已点中了会试,可切题切得太含糊,约摸是平日听的学都听去八边山上了,便还是别上殿试丢人现眼为好,省得糟蹋了名声。
蒋侍郎听来,固有失望,可顿过一时寻摸一番,却倒也知足,便向裴钧聊表几句忠心,就抱拳走了。
蒋侍郎和兵部的走后,闫玉亮心烦地扶出了喝昏头的方明珏,不耐地嘟囔一句:“咱真要让蒋老替了沈老那位子?”
裴钧寻常道:“蒋老虽油,却贵在慎重。眼下咱们是最忌讳新人的,能老人新用的地儿,就还是别想着换了。”
他同闫玉亮一道扶了方明珏往外,月影在他们三人足下投成了斑驳纠缠的影。待跨过了院门的雕花木槛,他扛着方明珏一边儿胳膊,兀地扭头,问另边儿的闫玉亮:“师兄,那么多年了,实则我一直想问,你怎么就能信得过我?”
闫玉亮哼声笑了笑,把方明珏搡上了车道:“大约是因为我儿子管你叫干爹罢。”
摔上车的方明珏叫唤一声,还喃喃说要去沈府看看。闫玉亮捂了他嘴把他塞进帘子里,低骂了两句,掸掸袖子恶叹一声,才继续向裴钧道:
“八年前我媳妇儿难产那回……你还记得么?那时候咱还在翰林,我往官中四处活络关系,早将自个儿的钱用空了,还贴了我爹做举人攒下的家底儿,实话说,我是守着我媳妇儿在床上疼晕过去,都伸不直胳膊请个好大夫了,便只好大半夜着人奔到你府上借钱。岂知借钱的人出去没半时辰,竟领着你赶回来了。你还揪了四个太医一道儿来,指着屋子让他们赶紧给我媳妇儿接生,这才算是救了我妻儿两条人命。也是后来,我才听小明珏儿说,你是拿了宫里赐给你娘的诰命银牌去太医院叫的人。那银牌是宫里当年瞧见你娘身上不好,特赏给你娘使的,要是怪罪你胡乱用到了我媳妇儿身上,我是真不敢想……”
“后来不也没事儿么?”裴钧打断他,“宫里惯来是赏下东西就不管了,哪儿有功夫来怪罪我?师兄,这些小事儿就别提了,都是该的。”
“这从来不是该的。”闫玉亮无奈地回眼看向他,叹了口气,“如今我儿子八岁大了,能跑能跳,媳妇儿又给我添了闺女,长得水灵……真说起来,这三条命都该是拜你当年肯施援手才有。所以后来……朝野上下总传你谏言都是害人敛财的,我从来不信。我知道他们都是胡吹。子羽,你可是救了我一家子。”
闫玉亮这两番话中毫无一个“恩”字、“谢”字,可徐徐讲来,那知恩答谢的意思却可填山海。
裴钧从没想过闫玉亮多年记着的,竟只是他少不更事时候做下的这么件小事儿,这话他前世也根本没从闫玉亮嘴里挖出来过,要是闫玉亮不提,他许都不会特意想起来,更别说是受闫玉亮这一谢了。
他目送闫玉亮上车启了程,瞧着车马哒哒往南边儿跑去,双眼几度扑闪间,恍似再见前世牢门里火光映血——闫玉亮和方明珏备并排吊在他对面,身上的皮肉难有一块儿是好的,脸也都青肿了,眼里遍布红丝。
那时审官在昏暗的讯台上阴声问:“库银在哪儿?”
没人说话。室中猛起三声鞭响。
审官不耐烦了:“还不说?那就上烙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