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自有人看着,少倒不少我一个,说忙怕是也忙不过哥哥。”裴钧一面与曹鸾轻描淡写地寒暄,一面看向曹鸾身后,只见董叔口中那形迹可疑的黑衣护卫眼下正跟着曹鸾走下石阶,双眼也正朝他看来。
一时裴钧与那护卫四目相接,彼此都是暗暗一凛。护卫旋即避开眼去,裴钧心下警惕间,亦转眼看向走至近前的曹鸾,听曹鸾不无疲累道:“我忙不也是忙你的事儿么?”
说着,曹鸾向身后的刑部大院儿扬了扬下巴:
“唐家投了大狱,李存志却忽地没了,我料你定想保出李偲,又怕你忙不过来,便先替你忙活上了。这几日走动游说颇费了些功夫,把梅三娘的事儿都耽搁了,里头总算应下放人。李偲过会儿就该出来,正巧你来,他便交由你罢,这公文你也收着,我还得去梅家商号一趟,就不陪着了。”
曹鸾将刚放入袖中的小卷文书掏出,递给裴钧,低声又说:“这回签印放人的,是侍郎孙世海。眼下崔尚书不在,刑部上下是他说了算,道行差了老远,嘴巴倒张得老大,一伸手就是奔千两银子去的,熟门熟路,瞧着绝非生手。依我看,这刑部上头若是再没个人来补缺镇着,往后就算你来办事儿,怕都不止今日这价了。”
裴钧闻言皱眉,低头展开那二指长的卷轴,见内里果真是释放李偲的公文,当中也果真夹了张标明“议罪公银”的纸头,上书“九百两整”和李偲的名籍,显是明码实价收受贿赂。
他收起卷轴放入袖中,垂眸掩了目中神色,点头谢过曹鸾道:“幸有哥哥帮衬,哥哥受累。银钱我晚些就叫人给送去,这事儿就算结了。”
“这事儿是结了,可你手里头的烫手山芋怕是还少不了。”曹鸾摆手止他,敛起眉头,“近日桩桩大事接二连三,你又在大理寺扇了蔡延的脸,往后可得小心着些,别被他们背后放了冷箭。”
裴钧权且与他一笑:“眼下泰王急着提蔡沨入京问罪,蔡飏还牵着唐家的案子,蔡家的老三新科刚过又正待点官,蔡延这三个儿子都不叫他消停,他那日子可不比我好过,眼下总该要叫我清净片刻的。”
曹鸾听他尚能应对,神色便舒开些,碍着部院外人多眼杂,也不与他更多闲话,只说还要赶往梅三娘处,便转身就要上轿离去。
裴钧眼看他身后的黑衣护卫依旧亦步亦趋跟着,心下就似被针扎着,一时不忍,蓦地出声:
“老曹!”
曹鸾皱眉回头,不乏关切地看向他:“怎么,还有事儿?”
曹鸾身后的黑衣护卫也随着曹鸾看向裴钧,那冷厉的目光投在裴钧身上,叫裴钧神台一醒,按捺心绪,仔细作想一二,才摇摇头笑道:“没事儿。我就是想起上回你说萱萱病了,我也不得空去瞧瞧,想问问她眼下可大好了?”
曹鸾一愣,确想起此事,忙扯起个笑:“大好了。亏你忙成这样还记挂她,转头叫她知道了,准得开心几日。”
裴钧不等他说完又问:“那嫂子最近也好么?”
曹鸾面上笑意一凝,目色微转,碍着黑衣护卫还在,勉力答上一句:“能有什么不好的?”
可裴钧听了这话,眉心却几不可见地一蹙,看向曹鸾的目光也乍然闪动,言语间慢了下来:“成……那我就放心了。萱萱那身子,从小就不好,可得仔细关照,往后若再有要看大夫的时候,哥哥干脆派人告诉我,我进宫去请太医给她瞧瞧。”
他这话说得平平实实,却好端端叫曹鸾眉峰一跳,曹鸾目中顿起惊诧之色,一息间又强作平息,很快便冷静地顺着他话道:“孩子家家的老毛病了,也不碍事儿,大夫说她长长就该好了,你就甭费心了,顾好你自个儿就是。”
说完他暗向裴钧挤了挤眉眼,又再向裴钧道了声别,终于再度转身走向轿子——只是走着却又回头看了裴钧一眼,目中隐含深意,旋即才上轿同那黑衣护卫走了。
裴钧目送曹鸾的轿子离去,沉思间收回目光,却见身旁自己的车架上,姜越已头戴面具靠在窗边,捞着帘子看向他:“如何?”
裴钧再度看向曹鸾远去的轿子和轿边步行的黑衣人,微眯起眼道:“老曹只怕是险了。”
他说完这话四下一看,先嘱咐车夫将马车赶至一旁小巷,才继续靠在车边问姜越道:“方才我问老曹妻女的境况,你可听见了?”
见姜越点头,裴钧便接着道:“那原是我随口问的,可老曹一答话,我却觉着像是哑谜。要知道,当年萱萱出生后,老曹和他媳妇儿是开心坏了,只因萱萱没袭着他媳妇儿的哮症,一身肖了老曹从小就康健,从来难得请一次大夫。所以自打萱萱一出生,我同梅六每每问老曹萱萱好么,老曹都大半会答:能有什么不好的?可若是问起他媳妇儿林氏,老曹却惯常会说:老毛病,不碍事儿。”
姜越听来一诧:“那他方才,竟是答反了这两句话,这岂非……”
裴钧抬指竖在唇边,向他点点头,抬手扶住马车窗框,压低声道:“没错,这许是老曹故意说给我听的。虽不知他眼下究竟是怎生境状,但这事儿必然与姜湛脱不了干系。”
“我回府即刻命人去查。”姜越握住他放在窗边的手,“别担心,眼下为时不晚。”
裴钧反握住他手指正要再说,一旁刑部方向却传来一阵嘈杂。
裴钧心猜是李偲被放出了,连忙拍拍姜越手背踱出巷口,只见那部院大门处,果真是刑部一干衙役架出个宽肩厚背、衣衫肮脏的汉子来。
被架出的汉子涨红了脸,一容怒泪,一面被衙役架出大门,一面奋力挣脱着仰天悲啸道:“你们这些个狗娘养的昏官!平日里吃喝嫖赌、贪杀抢骗没人管,我爹他上无愧天地,下无愧黎民——却竟叫你们这帮杂碎害没了命去!你们还我爹的命来!还来!——”
“骂谁呢你?趁早闭嘴!”一众衙役将他掀下石阶几脚一踹,任他狼狈跌在道中青砖上匍匐着膝行两步、极度忍痛地伏地痛哭着,还不忘厉喝一声,奚落他道:“你这莽汉,别给脸不要脸。你爹真有那么厉害,今日怎不是他来保你出去,反倒是个讼棍来保你的?——哎哟,你爹怕不是没命来罢?”
“哈哈哈哈!”四下差役齐声哄笑,还没等再说出话来,却见一旁已匆匆走来个赭色补褂的人影,上前竟要扶那汉子。
打头的衙役眼尖,先认出这人来,眼睛都瞪圆:“哟,裴大人?”说着见裴钧扶人吃力,又赶忙招呼周遭几人要上前帮衬,岂知刚走下石阶,就被裴钧挥手止了。
裴钧单手托着那汉子的胳膊,冷眼看向这一众人等,镇着怒气一字字道:“滚进去做事儿!”
众衙役始料这汉子是裴钧托人保出的,想起方才失言皆后脊一凉,慌忙告罪着躲回部院去,生怕被裴钧记住了皮脸找上麻烦。
裴钧收回目光,再度弯腰扶向地上匍匐的汉子,可那汉子却一把挣开他手,赤目喝问:“你又是何人!为何保我出狱?”
裴钧敛起长眉,放轻了声音问他:“你是李偲?”
那汉子横手揩了把泪:“是又如何?”
裴钧施力拽着他袖子将他拉起了身,指着停在巷中的马车道:“你若是李偲,便随我来。我带你去御史台,接你父亲返乡。”
“父亲”二字一经说出,即刻叫李偲目下更红,不过是别开脸一眨眼的功夫,豆大的泪珠已涌出眶子淌下面颊,几经张嘴却根本泣不成言,数度想要迈开步子,一身上下也毫无力气。
裴钧忙招了车夫来与他一起将李偲托上马车。姜越搭了把手将李偲扶上了座,裴钧便也上了车来,嘱咐车夫往御史台赶。而车上的李偲自知此去是替父亲接灵,满面的怒红便已褪作了青白,双目中的怒愤也只化作了悲,此时揪起袖子擦一把脸,是袖子也脏脸也脏,哪边都没干净半点儿,偶或一看裴钧,或疑目打量番姜越的穿戴,似乎也确然觉出这二人怪异,可却更似已丧失了所有的好奇般,根本无意要出声问询。
不多时候,御史台到了。裴钧下了车,手里捏着少傅的印信,径直领着姜越和李偲进了御史台内班,只说要找张三。
杂役领着裴钧穿过廊子走至后院一处耳厢边,敲敲木门上的窗棱小心禀道:“张大人,裴大人到了。”
只闻内中一阵窸窣声起,脚步声渐近。下一刻,张三打开了耳厢的大门,裴钧便倚着门边儿的木柱看向他道:“张大人,我今日想托你个事儿,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三看他一瞬,冷眉一拧,即刻关门道:“裴大人还是请回——”
“你听我说完。”裴钧伸手格在他即将合上的两扇门板儿间,肃容打断他,“我今日要托的不是我的事儿,而是李存志的事儿。”
张三闻言,关门的手一震,目光随着裴钧让开的身子看向裴钧身后,却见一个头戴面具的道士正扶了个悲痛欲绝的汉子立在廊中,不由便凝了眉,疑惑看向裴钧:“他们是何人?”
裴钧掏出袖中写有李偲名籍的公文,解释道:“这汉子是李偲,今日已由刑部放还了。你看看,他就是李存志那被冤入狱的儿子。”
张三随裴钧所言低头扫了眼他手中文书,眉心即刻一抖,目光转向裴钧:“你想要我做什么?”
裴钧道:“我要你放了李存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