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当年是个将军,不过是受了皇命、领了兵符,带着戍边军打仗卫国罢了,斥候营的兵蛋子不是我裴府的家臣,我爹和我,也不是他们的主子。他们是朝廷的人,他们的主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宫里的皇上。就算退一万步,您非要说这斥候是忠将之兵、听我爹的话,那他效忠的也是我爹,不是我,这十多年来,我不识得他,他没见过我,彼此之间更毫无瓜葛。再者,兵将按制三年一更领地,若我爹当年真有命返朝,如今也早就不该领那一片儿的兵了——要真照薛太傅此言,我爹岂不是职任何处,便何处就是我裴氏的亲卫了?那薛太傅的意思,难道是说我爹他早含异心、要招兵割据?可这就更荒谬了……”
他说到此,看向薛太傅的目光直似寒刀,神色也渐渐凛然起来:
“先父裴炳,为击敌寇战死沙场,英魂故去已十三载,至今尸骨未还……薛太傅身在太平安乐之境,却出言讽刺先父怀有异心,使先父忠骨蒙羞、后嗣含愧,难道就不觉面赤么!”
薛太傅脸一白,一时张嘴还要再说,却被一旁蔡延抬手止住了。
蔡延老目望向堂下裴钧,此时回复了镇定,放下手淡然道:“裴大人误会了。裴将军忠魂烈烈,人尽皆知,薛太傅自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刺客身上的刺青,果真与裴将军有关,推证便确凿指向裴府,那若无旁的力证,裴大人便是首要的嫌犯,必当留堂待审——”
“蔡太师真是急着要留我在大理寺陪我姐姐呀。”
裴钧凉笑着打断了蔡延,不顾一身散乱衣衫和蓬头乱发,慢慢走去正堂桌案前,仰头与蔡延对视,清清楚楚正色道:“可是蔡太师,我不是我姐姐,不是没品没级的一介妇人能任您逮进牢里折腾。我眼下还是朝廷命官,是皇上亲封的正二品少傅。按我朝律例,若无直证坐实官员罪状,则不可擅将官员收押。是故……蔡太师若要收我入狱,眼下要么就让这死人说话,说他是被我指使的;要么就找出物证、信件,证实是我授意他杀害晋王。只要您拿出实证,我裴钧今日便任您处置。”
可他话音一落,蔡延还没开口,不远处陪张三运尸来的一个东城兵马司司卫却忽似想起什么般,迟疑地出声了:
“诸、诸位王爷,大人,下官……有一事要报。实则,晋王爷的亲卫追捕这刺客时,这刺客见势不妙,曾想销毁一纸文书,在后院投火不成,只好自己咽了。眼下那文书……当还在他肚子里呢。”
这话似一石落水,顿时让满室王臣再度提起口气来。
裴钧当即道:“那就立马叫仵作来剖了这刺客的肚皮,瞧瞧他藏的是什么东西,与我裴钧又有无干系!”
蔡延听了这话,面色一变,绝知此事定然有诈,可这时司卫和裴钧的话,却已让在场一众王臣都听见了。
最想查明真凶的自然是与姜越最为亲厚的泰王,他招手勒令大理寺卿道:“去把仵作叫来,给孤当堂剖了这刺客的肚子!”
大理寺卿擦着汗应了,即刻便将堂后仵作寻来。
仵作匆匆跪地见过诸官、王爷,拿着剖刀走去担子边上,抬手便向那裹尸布中一划。
霎时,裹尸的白布被血水染红,叫那仵作轻轻咦了一声,正要开口说话,裴钧却催:“取出来没有?”
仵作被这话打断,又不敢耽搁了,赶忙屏息凝神继续划开尸身寻找,待摸了好一时,才终于从刺客喉管里拉出来一个不甚黏糊的纸团,不敢多事地奉去大理寺卿跟前,言语颇别扭道:“这……便是那尸身喉中的东西。”
大理寺卿顾不上那东西肮脏,连忙接来拿远了一展开,只见这纸团竟是张通关州府所需的文牒。
座上泰王听他一报,难掩心焦道:“是何处签发的文牒?”
大理寺卿忍着臭气,稍微靠近文牒,辨认字迹,少时肯定道:“是由丰州签发。”
“丰州?”泰王眉头一拧,“签发者何人?”
大理寺卿尖着手展开纸团下角,定睛一看落印,目色微惊:“回王爷,签发者印信……当属丰州、涂州两州州牧——蔡沨蔡大人!”
“什么?”
满室无人不知蔡沨即是蔡延长子,眼看这一纸文牒竟陡然将这刺杀之事的幕后主使从裴氏直转为蔡氏,顷刻哗然。
一时几位亲王都站起身来,泰王更是一把夺过了大理寺卿手中的文牒,待厉目一扫其上白纸黑字,当即咬牙看向蔡延:“蔡太师!这是怎么回事!”
蔡延的处境顿时从高峰跌落谷底,始知自己已然中计,此时只能勉力按捺惊怒,极尽镇静道:“回王爷……依老臣所知,戍边军当年正是于北部丰、涂二州覆灭,极可能是这余孽未清,才在州府盗取了通关文牒——”
“盗取?”裴钧高声打断他,冷嗤一声,“蔡太师这就是不讲道理了。方才说刺客身上有我爹当年军中的刺青,您明知道我爹早已离世,却还能判定是我这儿子主使了刺客毒杀晋王,可眼下搜出这刺客身上有了蔡沨的印信,您这当爹的,却又推说是刺客盗取您儿子签发的文牒了——啧,真是有爹总比没爹的强呀,这明明是两两相似的情境,却只是从我裴家颠给了蔡家,落判竟大大不同了!蔡太师就算是爱子心切,身为一朝阁部,也不能行此袒护真凶之举吧?这多叫人心寒哪?”
“你……”蔡延被他夺了话语,怒得脑中一激,这才醒悟裴钧方才看似为自己狡辩,实则却是从辨认刺青起,就已暗布话眼、引他落判,等的就是他此时此刻的自相矛盾——
原来从这尸身出现的一开始,一切就是个引他蔡家入瓮的局!
第79章 其罪五十二 · 暗度(中)
裴钧眼见他明白过来,面上阴沉的笑意也渐渐浮起:“蔡太师贵为内阁首座,应当是明白——白纸黑字的印信,总是比传闻与推断更能言明真相的。方才您也说了,若有这力证,所指之人便当是首要嫌犯——那眼下,首要嫌犯便是签发文牒、允准这刺客入京的蔡沨蔡大人了,那我裴钧在此,便恳请内阁一如缉捕下官一般,即刻庭寄地方,速速捉拿蔡沨归案入狱,以明律法,以正朝纲!”
说罢他伸出铐了铁索的双手,向侧旁呆立在泰王身边的大理寺卿扬了扬,慵然道:“既然我已不是嫌犯,便劳驾替我摘了这铁铐罢。诸位王爷,诸位大人,眼下晋王爷新故,礼部尚需即刻赶备亲王丧制,没了冯己如帮衬,我还得亲自去部院做事儿,替晋王爷量体定棺呢。诸位若不先放了我,这公事一拖,拖过了王爷下葬、行法的吉时,可就更是万万不好了。”
泰王一听这话,眉目间悲恨又起,赤眼看向裴钧道:“此事不定是你这奸人设计,好将我王弟与蔡氏一石二鸟!待查明之前,你休想如此轻易脱逃!”
“王爷容禀,此事臣自认从未做过,问心无愧,也根本无需逃窜。”裴钧负拳作揖,恳切道,“今日出了大理寺去,臣敢保证,绝不存一丝一毫脱逃之心。若他日蔡大人洗清嫌疑,这毒杀皇亲之罪又落到臣的头上,臣必然静候王爷垂询,任凭王爷论处。”
这话说得笃定而坦荡,全然没有一丝顾虑,不免叫泰王敛眉打量他,又打量了一番自方才起便没有说话的蔡延。
思虑片刻后,泰王再看了一眼手中白纸黑字的通关文牒,叹了口气,沉沉闭目,忽而抬手拭去眼下的泪道:
“罢了……罢了。便先放了这裴钧。”
薛太傅即道:“王爷,这——”
泰王打断他:“晋王已去,眼下此案确如诸君所见,绝非朝夕可破。查案固然要紧,可安葬王弟……也一样要紧。如今礼部的侍郎舞弊入狱,若判不了裴钧有罪,又久久押着裴钧不放,便是叫礼部上下更没了人管,事务拖沓起来,是要让王弟……连走都走不安生。如此,倒不如允准这裴钧先备办开去,将王弟葬下……再,再作……”
一时他哽咽起来,引几位王爷叹息相劝。裴钧也借机跪下,颇诚意道:“谢王爷洪恩,臣定一步不离,替晋王爷打点好事务,亦时时待命,以备协同大理寺侦破此——”
“你最好是。”泰王不想听他冠冕堂皇,径直打断他抬手一挥,示意差役放了裴钧。
大理寺卿见亲王令下,座上的蔡延也未加阻止,便只好吩咐差役给裴钧解开镣铐。
这时世宗阁数位亲王低声论过几句,泰王又向内阁诸官道:“此案令皇亲殒命,朝野震惊,绝不可草率收场。既这文牒之证,白纸黑字直指签发之人蔡沨,那内阁便即刻庭寄地方,勒令缉拿蔡沨归案罢。”
说着,他与一座皇亲起了身来,看过蔡延一眼,低沉却威严道:“只望蔡太师此番,再莫寻人替儿子消灾了。”
这一语既是告诫蔡沨此案必要从严,又是影射蔡飏舞弊一案不清不楚,令蔡延立在堂上闻言,几不可见地微微一晃,见世宗阁一众人等已起身要入宫商议晋王之死,便只能低声与在场诸官一同恭送他们离去。
裴钧遥遥睨了蔡延一眼,由差役脱下镣铐,擦了把手背破皮的血,忽而逮住一旁的张三,就大步往大理寺外走去。
张三心绪复杂,此时勉力要挣开他手,却只觉捏着他胳膊的力道出奇大,片刻已把他拽到了前庭。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沉喝:“裴子羽,你放开他!”
裴钧回头,竟是张岭正疾步追出,不禁眉一挑,笑一声:“张大人方才一言不发、作壁上观,眼下倒是能发号施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