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目光在九日大考中紧缚着裴钧心神,叫他出试后也不知如何面对张岭的问询和估量,便约同梅六、老曹打马出城浑玩了半月,挨到放榜之日才重回青云监。彼时站在热闹沸腾的前院中,只听礼部派来监中读榜的礼员拖长了声音念道:
“新科皇榜,京试春闱第十七位,裴钧……”
那一刻,周遭青年才俊的沸议因惊愕而止。裴钧在一众熙攘窃语向他侧目的人海中,看见了不远外张岭愈发冷厉的一张脸。而当他跟在张岭身后沉默地走回张家,意料之中的厉斥与苛责,也果然全数泼到他头上。
他被勒令跪在祠堂边的石阶下,听张岭提了声音怒斥:“……我张岭十年来唯收你一个徒弟,如今你参科了,朝中谁人的眼睛不盯着你看?可你倒好平日里风颂经义,都由先生作范式提训监中众生,诗赋、表诏又哪一样输过人?今科却连头十都未入,竟只是区区十七位!十七位……裴子羽!你这是要丢尽我张岭颜面!二日殿试上,皇上与百官会如何看我张家,又如何看你?若要这么下去,往后朝中高升之事,你干脆想都别想,莫若现在就给我滚!”
而经年的苦抑至此终似山洪溃堤,叫裴钧终至满心冷然地站起来吼道:“滚就滚!反正师父这辈子最爱的不过是面子,叫学生、儿子做学问,也不过是为了全您张家的盛名!如此学问,我裴钧不做也罢!眼下早早走了,也省得往后再给您丢脸!”
接着,他便在张岭的怒目而视中,瞥眼看过侧边廊中沉默无言的张三、张和与张微三人,咬牙说出了最后一句:
“从今往后……我就是死,也再不会踏进你张家一步!”
说完他拔腿奔出张家大门,在蒙蒙春雨中抹了脸一路跑一路脱下身上的青色罩衫摔在地上,待数日后入了殿试,更是铁了心在百官皇亲前答非所问、表现平平。
这致使殿内朝臣果真暗笑,私下都说张岭这高徒平日了了,今日所见却不过尔尔。而四下交头接耳中,张岭冷脸不言、垂目不视,眉头已紧锁成川;内阁其余数位如常评点一番后,大约还是揣度先皇顾念张家颜面,才暗示吏部说:裴钧是忠烈之后,常闻在监中学问甚佳,如今怕是初次面圣过于惊怕才未能尽数表现才学,如此心性,或然只是好静罢了,倒很适宜入翰林编纂文书。
于是,裴钧这忠烈之后、名门之徒,就这么被几番斟酌下扔进了翰林,镇日领着不高不低的俸禄,只做一个在大小考核里收分卷纸、辑录风颂的小官,一身尚未有何功过是非,世人却已可指着他脊梁对他加以诸多评述,而其中最多的便是:
“张岭大人高足,如今不思康庄,但图守位保俸,足可见是胸无大志,实在蠢昧,可惜可惜。”
这甚至不如同期中会试排名更次于他的方明珏。
方明珏当年的名位是排去二十往后了,可凭了其师沈尚书的干系,经一番磕磕碰碰,还是得偿所愿地与裴钧、闫玉亮一道分入翰林,每日进了院儿就是瞎乐呵,入馆第三月又顺应家中安排娶亲入了洞房,往后只等着儿孙现世、千般圆满,日日就更是红光满面、刷刷抄诗,仿似这天底下再没有叫他不开怀的事情般,连带地,也叫他身边的人都松快好过。
就这样,御花园中杏子蒙烟、轻荷带雨,枫树落了叶子,霜雪再往头上盖,一年过去就是下一年。
那时裴钧总想,安闲无志其实没什么不好,而在翰林的几年,也未尝不是他前世一生中最好的几年。
念想间,皇城已至。裴钧下了马车,沿御花园中的石道往翰林走去,一路任脚下卵石在他千层布底的官靴下凹凸不一,徐经园中暖气潜催,眼看风吹下杏树的花瓣落在一枚枚小石子之间,将一园石地铺得或绯或白,倒也觉出分清淡雅致。
阅卷所在的惠文馆是个四厢庭院,地处翰林西北,只东南角开一小门,需从翰林中院的回廊绕进去。进去可见门楣的木匾随了古诗,题唤兰泽。入院后,庭中是一池菡萏未放,不过有几捧新绿荷叶出水,其上蜻蜓早立,挂着未收的晨露,一一鲜翠欲滴。
眼中的景致原是极好,正引裴钧隐忆从前不由唏嘘,可他过了荷塘没走两步,却见廊角走出了蔡飏与几位翰林学士,远远还听见有抑扬顿挫的音调传来,似乎是蔡飏正在之乎者也指点春秋,而从旁学士俱不敢怠慢,自都十分谦卑地一一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