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秘送出京的三批国库银两已运走了两批,唯独还剩最后一批要运去南海的,被南地盐民忽起的叛乱滞留在京关商道,迟迟因战事的焦灼而无法下行。正是四方紧张之中,曹鸾的女儿萱萱满过了十六岁,他妻子林氏的父亲便为孙女寻了门极好的亲事,要让萱萱嫁给江陵一带极有名望的乡绅大族。而与此同时,年至不惑的曹鸾却逐渐开始被多年劳累积下的腿脚毛病折磨,已没法再如年轻时候一般奔波了。这一趟返乡,他便也听了林氏和女儿的话,做了归籍养老的打算,往后怕是不会再回京来。
是故曹鸾此去,一是为女儿商量彩礼、备办婚事,二也是为打点生意、安家落户。只待帮裴钧运完最后一批库银,他就会带上妻女渡船出京。
他要走的事儿,裴钧提早两月就已听说。初初闻讯,尚不感真切,回过味来又觉出丝空茫,直等到曹鸾给他府上送还了一些个从前借去忘还的老旧摆件儿和画文图鉴,他才惊觉出一分别离的实感。
而这世间似乎也终须一别。
那晚二人吃完了汤面打半饱炊出去,楼外的秋夜已有霜意。裴钧一路走去轿子边上都袖着手,默默寻思间,忽听身后曹鸾提声一唤:
“裴钧!”
这名儿自他有了表字后,曹鸾就不常叫了,此时叫起来,便极似回到少年时候临街长呼的某一刻,直令他心头一空回眼看去,却见一身灰衣、鬓泛白丝的曹鸾已红了双目,站在街中垂了两手切切望向他,似有万语不知如何讲起,那一身上下,也竟有了几分他从来不曾留意过的老态和颓然。
曹鸾那时说:“裴钧,我这一走……是对不住你。”
裴钧听言一顿,即刻回身道:“哥哥该帮我的都帮尽了,眼下要走是功成身退、明哲保身,说这话可是打我脸了。”
“……”曹鸾一时嗫吁,英眉顿锁,望向裴钧的双目一瞠,唇角微颤,“眼下你是……真不能收手了么?”
“箭在弦上,如今是谈不得收手二字了。”裴钧摇头看向他,“等南地叛乱一平,道路不阻,库银与人手就都可排布出去,叫天下都行新法、新业,不出五年,国力可复十之八九,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成败在此一举。师兄和明珏儿都搭上性命,底下多少人的脑袋都系在我身上,我怎能收手?那将他们变作了什么?”
“可此事若是败露呢?那任凭你们有多少张嘴,都是说不清的。”曹鸾极力压低声音再劝,“转运、军粮的账目是在梅六手中不假,可不管你的新法、新业成与不成,私运粮饷、擅挪国库都是叛国当诛的死罪!到时候若是梅六那边出了岔子,裴钧,你——”
“嗐,我怎么样,等哥哥离开京城,就同哥哥再没干系了。”裴钧抽出手来,淡然打断他,勾过他脖颈眯起眼笑,“哥哥你呀,就只管把最后一批渡船送上运河,剩下便都是官中的事务,你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便正好回江陵去,守着萱萱成家,等着抱你的大胖孙子就是!”
这一言提及女儿,叫曹鸾身背一震,眼中的浓烈霎时一散,面上神色也不知是清明一些,还是消沉一些。
他终是沉顿不可一言。可这时默然看向裴钧间,他竟又忽而上前一步,猛地张手便把裴钧抱在怀里,死死地揽紧。
裴钧骤然一惊,未料曹鸾竟有此举,这时正要似平日那般作笑曹鸾,可刚起了个头,却忽觉肩上的衣料有了些湿意。
捆在他肩背的双手十分大力,耳边是曹鸾隐忍的呼吸。周遭的一切仿似在那一刻忽而化作了一缸稠至无法搅散的泥水,沉闷,压抑,叫裴钧霍然发觉:
也许这就是他一辈子里,最后一次见到曹鸾了。
往后这世间车行慢慢、飞鸽渺渺,山高水长、路遥道远,他二人终将会各自囚在各自命中辗转,各自铺排各自的日子,再不能往一处吃酒斗鸡、欢声浑笑,那这一别于他二人,大半便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