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暮残声只得凑近那些正在谈话笑闹的人,连听带猜好一会儿,才算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个斫琴人名唤沈檀,是东沧境一个小型人族部落的少族长,生而知事,善于声乐和巫医,在附近一带颇有名气,假以时日定能将部落发展壮大。
按照这个年代的风俗,沈檀早已到了娶亲生子的年纪,老族长也盼着他成家后交付权力,怎奈何三年前他前往北极境问道,途径浮梦谷时遇到了一位女子,寤寐思服,不能忘怀。
此番沈檀向族中报备,与顺路的商队搭伴而行,只为去浮梦谷向那女子示爱求亲,他素来沉默寡言,便将心事都写成乐谱,准备在女子面前以琴传情。
暮残声知道自己现在婆娑幻境里,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株玄冥枯木残留的记忆,他不知该如何离开,只得跟着这些人一路前行,很快到了浮梦谷。
相比千年之后,山谷此时更为繁荣,掌握此方大权的辛氏家族声名远扬,族人修行香火道法,祛邪通灵易如反掌,在这一带堪称人族荣光,族里儿女可谓金贵,非等闲外人可求得,更别说沈檀所思慕者乃是现任族长之女。
辛氏至今已有三代,现任族长膝下唯一子一女,女儿辛芷才貌双全,且天赋异禀,能与花草虫鸟相通,是继任大巫祝的好苗子;儿子辛见修炼根骨上佳,性情沉稳可靠,将在长大后接手辛氏族长之位。
沈檀的出身配不上辛芷,二者之间也没有经年积累的情分,可暮残声记性极好,十年前昙谷之祸又历历在目,他记得身为第四代族长的辛见恰好是辛氏盛极而衰的转折,一番搜肠刮肚后,终于想起了一点相关线索——辛芷远嫁。
果然,面对浮梦谷众人的不屑和取笑,沈檀依旧安之若素,只是请求为辛芷弹奏一首曲子,希望她能一听心声,也算不枉此行。
暮残声本有些百无聊赖,却在沈檀拨弦之后蓦地瞪大了眼睛。
他对音律算不上精通,架不住跟琴遗音纠缠日久,沈檀所奏之曲虽与琴遗音的《容夭》有所差别,相通之处却是更多,尤其是同样包含情感的三重变奏,绝非简单的相似可以概括。
暮残声依稀记得琴遗音说过,《容夭》本是一首无名古曲,流传到后世中天境才被文人骚客们以桃牌词拟名,而他在路上看到沈檀调弦试奏,不时在刻有曲谱的木片上做修改,基本可以断定此人就是《容夭》的原作者。
七弦起,声笑歇,偌大山谷从未有过如此寂静的时候,别说是天生五感俱全的人,就连一些灵性非凡的鸟兽都大胆聚来,屏息静听天籁,而沈檀独坐于一树繁花下抚琴弄弦,直到容色殊绝的女子越众而出,当着所有人的面卸下法袍外衣,告罪父老亲族,愿与沈檀百年结好。
众人终于从曲声中回神,闻言便是惊怒交加,场面一时变得混乱,而暮残声的目光只死死落在辛芷脸上——眼前这个女子,正是后来被封于昙谷镇魔井下的那具古尸,亦是琴遗音与明光口中的优昙魔尊。
仗着幻境之利,暮残声终于得以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却是越看越觉得迷惑失望,辛芷的性情看似温柔实则刚毅得有些顽固,一旦做下决定便不会再动摇,可她的确是个人族,看不出半点不同寻常。
最终,辛芷还是坐上了沈檀的马车,跟他一起拜别浮梦谷,往东沧去了。
暮残声本欲跟上,耳边蓦地响起一道惊雷之音,仿佛有天罚震怒,沛然之力化成摧枯拉朽的狂风卷向眼前一切,他只觉得身上一沉,如被万丈大山压顶,双膝顿时跪了下去,背脊几乎要被生生压碎!
他拼尽全力抬起头,却发现凌驾在自己上方的不是山,而是一只比十万穹山更高大的蜗壳。
这不是暮残声第一次看到它,却是头一回如此接近,以至于能够看清蜗壳上每一丝旋纹走向,还有……那个背负蜗壳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