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到盼云阿姨时荀卉险些认不出来。
盼云阿姨是荀母的堂妹,比荀母小了十二岁,是由荀母看着长大的,又在荀卉出生后看着荀卉长大。
在荀卉还算不清一元方程时,盼云阿姨就会笑着给她解释她们叁人的年龄是等差数列,当然那是盼云阿姨结婚前的事情,她结婚后荀卉就很少见到她,更没有见过她笑了。
盼云阿姨的婚姻在家族里算不上秘密,人们总爱在私下讨论前些天在某条街道看到了戴着墨镜也盖不住眼角淤青的盼云阿姨,而后一齐为这小镇上有名的美人扼腕叹息一阵,只是闲聊时的鬼祟模样像极了卧底交流情报,而那叹息中有几分惋惜,又有几分幸灾乐祸,大概他们自己也说不清。
盼云阿姨离婚后便毫无留恋地离开了清市,只一次出现在荀卉的高中升学宴上,彼时荀母再叁劝阻她,不愿意来不来便是,盼云阿姨在电话里轻轻笑了:“卉卉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能不来看看我们的大姑娘呢。”
升学宴上的盼云阿姨比起从前气色好了许多,但她的眼神像一孔枯井,是石子投进去也听不见回声的空洞,荀卉打过招呼后便不忍再同她对视,蒙着厚重绿锈的铜镜,怎么照都是亵渎。
外公作为镇上最早的一批读书人,凭着一手丹青桃李满天下,在小镇上也称得上德高望重,这些天外公同前来拜访的学生们熟络寒暄,再将礼物一一退回。
盼云阿姨来时也是大包小包提了许多礼品,汽车稳稳停在小楼门口,外公听见动静便唤荀卉出去迎接。
看着眼前温婉的女人,荀卉一时愣怔,竟忘记说话。
“卉卉,不认得我了吗?”盼云阿姨松开身旁男人的手,走上前去。
“盼云阿姨,”荀卉闻到了熟悉的沁人心脾的花香,是属于盼云阿姨的独特气味,“新年好。”
“卉卉也是,新年好呀。”盼云阿姨笑得眉眼弯弯,一双明眸里盛着星光般动人。
“还好阿姨这次提前准备了红包,不然真要亏欠我们卉卉了。”盼云阿姨从她的手提包里翻出红包递到荀卉手里。
荀卉一看厚度便知道数额不小,正要借口推拒,“我已经成年很久了…”
“卉卉在阿姨这里永远是领红包的小朋友。”盼云阿姨已经无法轻松揉到荀卉的头顶,便双手握住荀卉的手,红包上浮雕的花纹贴在荀卉的手掌,印出祝福的形状。
“对了,我来介绍一下,”盼云阿姨迅速抽回手,不给她退回的余地,转身拉过在一旁被冷落许久的男人,“这是你姨父,就叫他…姨父就好。”
荀卉早就从荀母口中得知了盼云阿姨再婚的消息,二人婚事并未大办,她也因为工作原因没能赶上他们的婚礼,只能从父母传来的照片上看出姨父是个眉目清秀的白净男人,而今一见,姨父倒很是面善。
或许是第一次和盼云阿姨一同走亲访友的缘故,姨父有些拘谨,在荀卉同他拜年后有些磕绊地回了一句“新年好”,随后变戏法似的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我这里也有个红包,卉卉你一定要收下。”
荀卉第一反应是瞄了一眼盼云阿姨的表情,后者冲她眨眨眼,似乎在鼓励她接受这份来自姨父的祝福。
荀卉再叁道谢后便收下,而后将二人领进屋内。
外公并不喜欢留人在家吃饭,但同盼云阿姨聊得尽兴后便让荀卉父母张罗起饭菜,荀卉瞥见盼云阿姨泛红的眼眶便猜到他们刚才聊到了外婆。
吃饭时荀卉坐在姨父斜对面,暗暗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姨父话不多,出声也大多都是在附和盼云阿姨的话,他的手上不住地给她碗里夹菜,直到盼云阿姨显出愠色他才不好意思地停手。
荀卉在旁看得真切,盼云阿姨佯装愠怒,眼里却分明是溢出的欢欣。
祁衍之前说男友理应给女友夹菜,这说法似乎也不完全是胡诌,姨父目光关切,倒像是真怕盼云阿姨饿着自己一般关注着她的动作,在她举箸时悄悄勾起唇角。
席毕,盼云阿姨又同荀母聊了几句体己话,再叁关照外公保重身体后便转身要离开,荀卉不知哪来的勇气小步追上去,叫住了盼云阿姨。
“阿姨,我…”荀卉对上盼云阿姨有些疑惑的眼神,开口艰涩,“你…”
但盼云阿姨心下了然,牵着她的手走到角落,把她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卉卉,我很幸福,姨父对我很好很好。”盼云阿姨必定注意到了席间荀卉对姨父的观察,她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我也希望卉卉能幸福,不要犯和我一样的错误。”盼云阿姨自嘲地笑了笑,过往的苦痛在她眼里一闪而过,如流星划过夜空,痕迹终究融进暖风里,此刻她的眼里仍旧跳跃着希望的因子,荀卉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快乐无忧的盼云阿姨身边。
“我会的。”荀卉郑重地点头。
“嗯。”盼云阿姨笑得欣慰,眼尾的皱纹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仿佛只是两尾调皮的金鱼游到她的眼角。
告别时荀卉对着远去的汽车高高地挥手,像儿时每一次和载走盼云阿姨的校车招手一样,她知道她一定看得见。
晚饭时外公把盼云阿姨送来的茅台开了封,用小酒杯斟着抿了一口,“菊珍要是看见盼云现在过得这么好,一定很高兴。”外婆生前把盼云阿姨视若己出,盼云阿姨最苦的那段日子里外婆也总是掉眼泪。
荀卉已经习惯外公每天嘴边挂着外婆的名字,满腔思念总要有发泄的口子。
外公独自陷入回忆里,开始说着没头没尾的话,“要是那天早上我没有去公园下棋就好了。”
外婆去世时的细节荀卉父母并没有和她过多描述,荀卉乍一听见外公提起感到有些诧异。
“是不是我没有出门,菊珍就不会走了,”外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苦涩,“她在怨我。”
“她怨我啊。”外公双手捂住脸,肩膀颤颤。
荀卉第一次见到平日严肃的外公如此失态,她或许应该同外公解释即便他当时在场外婆也大概无力回天,可外公也不见得不清楚这一点,只是他对外婆的歉疚自她离去后便找到了土壤,悔恨如疯长的藤曼绞住他的喉咙。
这些天荀卉总能在深夜听见楼下外公隐忍的咳嗽声,他可能在梦里抓住欲走的外婆的手挽留,最后又从冰冷现实里惊醒。
外公一直都不善言辞,通晓唐诗宋词却从来摘不出一句好诗讨外婆欢心,反而总是说些胡话惹恼外婆,明明相互珍惜的二人却鲜少过上几天和乐日子,外婆常常同荀卉抱怨外公的心口不一,可她也早已习惯几十年如一日地包容体谅外公的寡言。
只是外公永远没有机会再同外婆亲口说出心底话,如今也得不到他想要的一句原谅。
荀卉站起身,像安抚孩童一般顺着外公瘦削的背脊,外公的身体比荀卉记忆中更瘦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散架,他身上的毛衣还是外婆给他挑的款式,羊绒的手感很好,颜色也贴合外公的喜好,她能想象到外婆在购买时眯起眼睛一件件毛衣地摸过去,选出最柔软舒适的一款带回家,洗净晒干后又珍重地迭进外公衣柜里的样子。
荀卉没忍住红了眼眶,“外婆也希望你开心啊,外公。”
荀卉不擅长安慰,只能酸楚地倾听外公絮叨地讲起他和外婆曾经相处的点滴,直到外公说累了,妥协般回房休息,她才艰难地挪动步子回了房间。
一直以来她都踩着前人的脚印做着选择,亦步亦趋并没有什么不好,最坏的结果不过从头再来。只是在感情这道题目上,自己敬重的长辈都被判了低分,她忽地有种开放答题的无措,答题卡洋洋洒洒填完一半,她才想起还没有看题干。做或不做,失去或得到,每一个选项背后都有她承受不来的后果,于是她就此裹足不前。
书桌上燃了一盏蜡烛,烛火摇曳,清新的海洋气息荡在她鼻尖,她却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风雨飘摇,海水冲撞甲板,灌进船舱,身体仿佛被咸腥的海水吞噬,她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顾不上看现在是几点,她只知道她要听见祁衍的声音。
第一遍等待音乐都没有结束,祁衍就接起了电话,“喂?”
“祁衍,”听到祁衍的声音,荀卉像落难者抓紧海面单薄的木板,濒死之际说不出动听的话,只晓得倾吐最要紧的心声,“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荀卉重复了太多遍,已经分不清自己在诉说对谁的想念,直到泪水淌了满脸,声音带着哭腔,她才终于停止,抽噎着将手伸到床头摸索纸巾。
祁衍或许是被她突如其来的汹涌情绪击沉,迟迟没有说话。
荀卉一瞬间有些后悔自己的慌不择路,她的恐慌是她应当粉饰的沉疴,而不是在激动时恣意掀开的溃烂疮口,她理应扮演一个贴心的女友角色,而不该在电话里歇斯底里。
荀卉望着墙上烛火投出的影子发呆,灯影里她的身躯像被风吹得扭曲摇摆的山峦,她举起捏着纸巾的手,手背对着烛焰比划着数字,她决定如果数到十祁衍还不说话,她就挂断电话,假装从来没有打过。
荀卉慢悠悠地比划到二的时候祁衍开口了。
“我也很想你,我的一天从晚上八点钟开始,从你的问候开始,我每天都期待着接到你的电话,听到你的声音,想象你的表情,你做什么都可爱,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我好像还没有强调过,”祁衍的声音有些沙哑,每一句话都像落在湿润沙滩的一个脚印,“我很喜欢你,荀卉,我很喜欢你。”
“我…”荀卉的手僵在空中,裸露在外的皮肤薄薄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知是被冻得还是被惊得,“我有时候真的觉得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他仿佛沿着她的呼吸就能觉察到她的溺水,渡给她氧气和体温,他满足她的一切予取予求,他给她这块浮木套上救生衣。
“是啊,我的世界不能没有你。”祁衍故作无奈地叹气。
“你好肉麻。”荀卉拖长声调,语气略有嫌弃,但却在擤鼻涕时险些笑出一个鼻涕泡。
祁衍察觉到她情绪好转,终于松了一口气,“等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去看花灯?”他放慢语速,声音轻柔,像逗小孩一样哄她,“江市的元宵集市挺好玩的,我带你去看。”
“嗯,一言为定。”荀卉前些年看过一次花灯,当时她被人山人海排挤在外,体验实在算不上愉快,这一次或许祁衍可以帮她冲锋陷阵。
荀卉吸吸鼻子,到了那时她总得有个名分吧,“所以你什么时候答应我?”答应我的追求。
祁衍对她的提问并不意外,“你知道,决定权从来都不在我。”
荀卉的私心被戳破,“那…那…”她一时之间也下不了决心,似乎这种事情还是应该当面讲,“那等我回去再说吧。”
祁衍低低笑了一声,“好。”
荀卉余光瞥见床头柜上盼云阿姨送来的红包,她会幸福的吧,她们都会幸福的吧——
盼云阿姨四个字出现太多次,有点不识字了,怎么祥林嫂看着就很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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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最后一段的时候在听travis的closer,有点点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