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正是朱昱深进宫复命之时,辰时百官相迎,午时在西阙所焚香祭祖,而所谓的秋礼犒赏军功,这一习俗源自数十年前的“淮水之役”,择吉日在淮水畔放下龙船,由朱昱深乘船巡视水岸三军,享军民齐贺之荣。
因朱昱深如今患了痴症,去淮水不可行,是以沈奚早命工部匠人制了小一些的龙船,于今夜在宫中太液湖放下。太液湖之水引自淮水,两岸三军以亲军卫作替代,但该由的犒功与唱贺一样也不会少。
苏晋一听沈奚如是说,问道:“你今夜就想对朱昱深动手?”又问,“四王妃那里你如何交代?”
“管不了那么多了。”沈奚沉默片刻道,“过两日我就要离京,今晚是最好的试探机会,朱昱深的痴症一旦有假,我只能下杀手。”
天已有些亮了,苏晋与沈奚两人先各自回了衙门,至卯时正刻,只听一声号角响彻宫禁,军卫与朝臣纷纷赶到轩辕台。
这是迎候军功之臣的号角,从卯时起,每隔一刻吹响一次。
而今日朱昱深回京,除了众臣相迎,几名早已功成身退的老臣也等候在宫中,文远侯齐帛远,定远侯戚承业,以及兵部尚书,龚国公龚荃。
晋安二年春,朱南羡与达木尔僵持在凉州卫,龚荃带病主持兵部与都督府,为集结援军殚精竭虑,朱南羡率援军整合而成的西北新军大破达木尔“铁鹰之师”后,自西北传旨,为兵部尚书龚荃赐爵国公。
如今龚荃虽已回府颐养天年,兵部的事全权由两位侍郎接手,但这当朝第一国公的封爵却无一人敢不敬。
至卯时三刻,柳朝明与苏晋沈奚也到了轩辕台,他三人与定远侯,文远侯和龚国公互行过礼,说了片刻话,只听承天门楼号角齐鸣,宫外传来行军之声。
映着辰时第一抹日光落,自承天门缓勒缰绳,策马踏入的不是朱昱深,而是沈筠。
她一身暗朱衣衫,外照着轻薄铠甲,身后红缨枪锋芒如雪,落后她半步,左右跟着的是朱昱深的副将。
三人一并下了马,遥遥先与沈奚等人作了个揖,随后走向后方,将朱昱深扶下了马车。
朱昱深身着月白蟒袍,英挺的脸上没有表情,原本深邃的双眼变得黯淡无光,像是被谁拿刀子剜去了神采,只有腰间悬着的羌笛记得昔日黄沙。
沈筠十分细心地将朱昱深扶到众人跟前站好,随即以四品将军礼,带着另两名副将单膝跪地,向柳朝明等人解释道:“禀首辅大人,二位次辅大人,国公爷,两位侯爷,因四殿下患痴症,下官等需先服侍殿下,未能及时上来拜见,请几位大人恕罪。”
沈筠说话的时候,沈奚的双目紧盯着朱昱深。
早前派去北平府试探朱昱深的人如斯道:四殿下不言不语,只由四王妃与一名副将近身照顾,行径仿效王妃,其余人事一概不识不记。
沈奚正自好奇,这个“行径仿效王妃”究竟是怎么个仿效法,就见朱昱深一脸茫然地在原处立了一会儿,目光渐渐落到沈筠身上,然后慢慢屈膝,学着她,对着眼前百余皆该向他参拜的臣子跪身而下。
第193章 一九三章
一众官员见四殿下竟对着自己下跪,俱惊得说不出话, 但, 将朱昱深召回京师复命是沈奚的主意,大小事务该由他定夺, 他不发话,其余人等不敢置喙,仓皇之中, 只能跟随着拜身而下。
沈奚目色泠泠地盯着朱昱深,过了一会儿, 似乎是回过神来, 轻声唤了句:“三姐。”
沈筠下意识往身后看去,见朱昱深竟茫然地对一群臣子跪着,心中一阵锐痛, 连忙折回身去将他扶起, 对沈奚苏晋等人道:“叫几位大人见笑。”
苏晋道:“王妃哪里的话。”
众臣被朱昱深先跪了一出,都有些局促不安, 还是柳朝明提点了一句:“邹侍郎。”
负责带领君群臣赞颂战功的邹历仁才迈前一步,唱诵道:“礼起——”
其实战功原该由天子带文武大员唱颂, 但朱南羡不在朝中, 职责便落到了礼部头上。
待战功唱罢, 群臣分开一条道, 由礼部尚书罗松堂将朱昱深请到西阙所焚香告祖。
焚香礼共两个时辰, 从午时起到申时毕, 众臣不必陪伴。但因今日龚国公, 文远侯与定远侯都进了宫,沈奚虽公务缠身,一时也走不开,与礼部的人一起将三位老臣请到宫前殿款待。
柳朝明回流照阁料理完今日的政务,方回了都察院,一名小吏便过来禀报道:“柳大人,今早翟大人是跟着苏大人的马车进宫的,通政司的人说,翟大人昨日夜里接到一封九江府的密函,看过以后便马不停蹄地去了苏府。”
同在公堂的钱三儿听了这话问:“密函上写了什么?”
“回钱大人,通政司的周大人说怕惊动苏大人,没敢拆信,只能通过旁的渠道打听,照目下看,八成是九江府的知府抓到了那名往岭南贩货的跑腿,姓祁,正在审问,至于审出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柳朝明道:“你退下吧。”
小吏与柳朝明钱月牵揖了揖,退出公堂将门掩上。
门扉发出“喀嚓”一声,钱三儿一双天生自带三分笑意月牙眼里目色凝重。
他沉吟了半晌,再开口时竟有些微烦躁:“这个翟启光确实有些本事,年纪虽轻,手段门路都不少,短短数日就查到线索,无怪乎苏时雨当初将他在一干巡城御史中挑出来细心栽培,眼光实在毒辣。”
又见柳朝明微蹙眉头,神情比自己还沉凝三分,疑惑道:“大人,这姓祁的说白了就是个跑腿的,只管将采买的生丝茶叶送去岭南,那些货物后来去了何处,赚来的白银又流去何方,他一概不知,九江府的人该是问不出什么的。”
“能否问出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么一个跑腿的,为何至今还活着?”
钱三儿被这话陡然一提醒,心中一个揣测将明未明,随即就被柳朝明一语点破:“苏时雨遇事惯爱推敲,比寻常人想得深,只怕她已由这个跑腿的,猜到此事是朱弈珩所为。”
钱月牵闻言大震,朱弈珩至今还被禁足在兰苑,苏晋既决定对他们这一党动刀子,只要逮着机会,必不会对朱弈珩手下留情。
可是,如今朱昱深被召回京师,身家性命皆握在沈青樾手里,倘若苏时雨再对朱弈珩动手,唯剩一个柳昀,纵是有滔天大权,总不能盖过晋安帝去。
真是水深火热。
钱月牵忍不住问:“那么依大人的意思,我们当如何应对?”
柳朝明并指揉了揉眉心:“我想想。”
外头日已西沉,没过多久,一名小吏叩门道:“柳大人,刑部苏大人到了。”
柳朝明刚展开的眉头又不着痕迹地一蹙。
苏时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但他没将这个疑虑展露出来,屏退了钱月牵,淡声道:“请她进来。”
苏晋倒还真是一副有事相商的样子,手里拿着两本折子,挑了头一本递上前去道:“报恩寺修塔的事已定了,工部方才将预算交给了户部,昭觉寺那口古钟今日也着人抬过去了,只等着青樾审批,但青樾后日就要离京,这事有些急,是以我先拿过来请大人过目。”
柳朝明接过折子也没细看。
朱麟既活着,说明昭觉寺当日的十二下国丧钟音救了一条皇嗣性命,沈青樾自然愿意修塔将这口老钟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