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遣走宫中驾车的小吏,独自将马车赶到柳府。
来应门的是安然,听了苏晋的来意,没敢接这匣子,说道:“玉玦既是老爷相赠,苏大人即便要归还,也该由我家大人来受,断没有安然替他受了的道理。”
苏晋道:“我原不知这玉玦如此珍贵,以为只是信物,而今知道另一枚玉玦竟是大人令堂的遗物,直觉受之有愧,是一刻也不敢再留。”
她没提她知道这玉玦是该传承下去的一对,太难开口。
安然十分为难,思虑半晌,说道:“那不如这样,请苏大人在正堂稍坐片刻,待安然去取笔墨,苏大人给我家大人留书一封,说明还玉因果,待我家大人回府,安然会将书信递与他过目。”
苏晋颔首。
这样好,她之所以来柳府,本就想略去当面还玉的困窘,留书一封,总好过当面道明因果。
谁知安然刚退出去没几步,又回来:“账房与偏房的笔被阿留拿去后院洗了,大人的书房虽离得近,等闲不能入内,安然要去东院书房取笔纸与墨砚,还请苏大人多等片刻。”
苏晋应好,独坐在正堂吃了一会儿茶。
方才只想着快些将玉玦归还,没多作思虑,此刻静下来,便有不少念头自心里浮起。
安南行商案查到最紧要的一步,却断了线索,她大可以拿着现有的“证据”,佐以“杀无赦”的密诏去治柳昀的罪,可是,然后呢?
她当真想要柳昀的命么?
苏晋知道她该是果断的,不留情的,可临到这最后一步,她仿佛是站在悬崖边,山岚呼啸,身旁就是柳昀。
她一伸手,就可以把他推下去。
指尖已触到他的背脊,却一下没了力气,眼前是初遇暮春的连天雨,耳畔是他问自己“你可愿来都察院,随本官做一名御史”,再鼓足勇气,看到山石滚落的白屏山,他来救自己。
她欠的还没还,也还不起。
苏晋只盼有一股力气,自九天来也好,自阎罗来也罢,助自己不顾心头辗转,将这一掌推下去。
推下去,就能尘埃落定。
柳府静悄悄的,也不知怎么,苏晋心底忽然浮起了安然方才说的一句话,“大人的书房虽离得近,等闲不能入内”。
她还记得,当初阿留也曾与自己说过:“大人的书房除了三哥谁也不能进,当初有个婢女就是因为进了大人的书房……”
阿留的话没说完,但苏晋私下记住,后来着人打听。
柳朝明命人杖毙婢女,立下规矩,自此柳府再无一人敢进他的书房。
那一股能助自己将临渊一掌推下去的力气,在柳昀的书房么?
苏晋搁下茶碗,站起身。
第198章 一九八章
午后无风, 柳府静得连浮在秋光里的烟尘都不敢妄动。
苏晋推开书房的门。
门没闩, 里头的陈设一如柳昀这个人,洗练, 清冷, 沉凝, 一物不多,一物不少。
苏晋移步去书案。
案上搁着一台砚山, 一座笔屏,一方墨匣, 一个荷叶状的水中丞,书卷都归置在书匣中,榴枝样的玉镇尺下压着一叠白麻纸,头一张上写了个字,大约是柳朝明信笔书的,一个“济”字。
几座檀木书架上搁着的都是藏书,连一份都察院的卷宗都没有, 除了一方半开的木匣里放着一支金簪子, 并无丝毫异样。
苏晋心中狐疑, 这样的书房有何不能进的?
她还欲再探, 一想到安然就要取了笔纸回来,只得作罢,刚转身要走, 目光忽然在东面墙上定住。
她看到了一柄剑。
剑身通体墨黑, 上有暗色金线淬成的云纹。
这柄剑别人或许不识得, 但苏晋认得。
朱南羡曾解下“崔嵬”给她细瞧过,说:“你看这鞘身上的云纹,乍看上去没什么,其实里头藏着端倪。”
他握住刀背,对着烈阳的方向一举,大片日光倾洒,鞘身上的云纹有的黯淡下去,有的灼亮起来,而亮起光的地方连城线,正是一条腾云巨龙。
此时此刻,午后秋光透窗而入,东墙上这柄剑的剑身,也有一条时隐时现的龙。
这样的刀剑,世上只有三把。
青崖,崔嵬,世上英,象征着大随无上皇权,斩天下奸佞,诛世间宵小。
崔嵬是刀,青崖已随朱祁岳而葬,柳昀书房里的这把——
世上英。
一股寒意自苏晋心里陡然而生。
她记得舒闻岚与自己说过,朱昱深的世上英,早在他出征北平之前就弄丢了,说是落在河里,当时还派了许多将士下水去找,朱景元震怒,赏了四殿下五十个板子。
朱昱深出征北平是十九岁,至今已过去了十二年。
世上英既是那时不见的,也就是说,朱昱深早在十余年前,便将世上英当作信物,赠给了柳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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