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说自己没走过正途,可这所谓的正途是什么呢?后来我想,是否在乱世中,本就没有真正的正途。”
“彼时朝局数月一变,你我各为其主,今日错的,明日可能就成了对的,而明日对的,可能再过一日就成了十恶不赦。”
“朝局是旋涡,我卷入其中,自|拔不能。直到后来流放,时雨才学会了抽|身出来看往日事,其实对旁观者而言,对清苦平民而言,四殿下与十三殿下,七殿下与太子殿下,都是朱家人,他们中,谁做皇帝其实都一样。我们数年为生,为死,为斗,为谋,于这天下,亦不过一场云烟。”
“而为官者,为臣者,最重要的是什么,反而在后来,在故太子身死,彻底卷入纷争后丢失了。”
“说丢失也不尽然,该做的亦会去做,只是云霾遮月,瞧不清了。”苏晋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实大人一些事上的做法,时雨直至今日都不苟同,甚至是恨的,但你我分道,只‘初心’二字而言,大人做得比时雨好。”
第252章 二五二章
天色不知何时已暗了, 外间风起,云端流霞。
霞色透过窗, 将柳朝明的身影笼在一片明晖交织的光影里。
他安静半日, 问:“苏时雨, 当初仕子案后, 你曾立志入我都察院, 你的志, 是什么?”
苏晋张了张口, 觉得难以回答。
是明辨正枉,守心如一?
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济民,济世,济天下?
可这样的鸿鹄之志, 若无法始终坚守如一,说出来, 只能是一种可笑的亵渎。
“被云遮了的月, 你找到了吗?”柳朝明又问。
“尚在途中。”苏晋答, 顿了顿,反问:“大人当初谓我,暗夜行舟, 只向明月, 大人的月, 可是已寻到了?”
柳朝明道:“我亦尚在途中。”
他沉吟许久, 目光落到苏晋身上:“其实……”
然而话未说完,外间忽然传来叩门声,是李茕引着侍卫阙无到了。
阙无入得书房,向柳苏二人拱手行礼,说道:“柳大人,陛下收到军函,西北赤力异动频繁,决定提前拔营,今日连夜赶路,务必在天明前抵达剑门关,特命末将来接大人,不知大人可已将行装整好?”
这话说得十分委婉。
所谓整好的行装,除了该交还的御史袍与左都御史官印还能是什么?
柳朝明没答,一旁的李茕道:“已收好了,阙大人稍候,下官这就去取。”说着匆匆转下台阶。
阙无又看向苏晋:“苏大人,陛下今日本欲召见您,但因百事缠身,又要提前返程,实是无暇他顾。您昔日被处以流刑,而今仍是戴罪之身,陛下命您暂留住锦州府衙门,等陛下想好如何处置,自会派人前来传达圣命。”
苏晋作揖称是。
阙无又道:“今早沈大人与翟大人去过行都司后,便随同陛下一起至东郊巡军,而今已与陛下先一步去往剑门关,无法回来与苏大人作别。”
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封信函与一节杨柳枝:“这是二位大人托末将转交给苏大人的。”
信函是翟迪亲笔所写,字迹苍劲干净。
而杨柳枝……大约是青樾随手从路旁折的吧。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
千言万语道不尽,春常在,日后总能再相见。
苏晋将柳枝握牢在掌心:“多谢阙大人,也替苏某问青樾与启光一路安。”
片刻,李茕便带着两名小吏整好行装回来了,将手里卷宗交给阙无:“这是三年来,与屯田案有关的案宗汇总,包括翠微镇的桑田案,因不知回京后,陛下要将此案移交给刑部还是大理寺,柳大人已在卷末按照刑部大理寺不同的查审流程作了综述,后附证据与证人名录。”
阙无道:“辛苦柳大人。”看了守在院中的侍卫一眼,侍卫会意,上前来接走卷宗。
李茕默立片刻,又自身后另一名小吏手中仔仔细细地接过绯袍:“这是大人的御史袍与都察院左都御史官印。”
阙无没唤侍卫,而是亲手接过,呈于手上。
烈烈绯色如新,只一望,便叫人失神。
阙无又道:“大人既已休整妥当,不如即刻随末将赶往东郊与陛下汇合?”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欲随阙无离开,苏晋的目光却不经意落到那一抹明媚的朱色上,忍不住就唤了声:“柳昀。”
暮光灿灿,她的目光从绯袍移向他,“方才,大人与时雨说的最后一句话,大人想说,其实什么?”
风是从天末吹来的。
他背光而立,她迎光而立。
柳朝明亦看向苏晋,半晌,摇了摇头:“没什么。”
马车起行,阙无赶车赶得很快,直至夜里,已行出城外数里,然郊野人家亦有庆贺之声。收复安南,拓展疆域,云贵设道,江山数十年终于有了头一个实实在在的喜讯。
不知日后会否更多,会否更好。
柳朝明掀开车帘,今夜的月极明极亮。
亮得像方才离开时,与苏时雨溶成一身的黄昏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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