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霎时肝胆一颤,“为……为什么?”
傅臻沉声一笑,似听到什么笑话:“屠城就是屠城,杀人就是杀人,哪有那么多原因?敌我之间,不该杀吗?”
他语声寒戾,透着残忍,阮阮只觉血流成河的画面都在眼前,顿时脊背发凉。
身边的人轻轻颤抖着,傅臻自然能够感受到,半晌才失笑,大掌在她后背安抚,叹口气,难得耐心道:“北凉先祖起于大漠,靠攻占劫掠一步步建立起来的政权,争强好斗,古来如此,今日若不将他们打得一蹶不振,来日定会千方百计荼毒我边境百姓。”
阮阮忙点头:“我知道!我是遥州人,小时候亲眼见过北凉人在城中烧杀掳虐,我还险些……”
她说着说着,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望着他眉尾出那道伤疤,情不自禁地攥紧他的手掌:“陛下,你去过遥州吗?”
傅臻凝眉回忆了一会,还未作答,捻了捻指尖才发现小姑娘手心尽是汗,“怎么了,很热?”
阮阮用力地摇头说不热,可事实上她急得浑身冒汗,被褥中四个汤婆子让她热到喘息不过来。
终于寻到机会问他,又不显得格外刻意,可心中那点隐隐的期待被他这一打岔无限地放大,接近真相的最后一刻却被人打断的滋味真的很难受。她心急如焚,想让他快些说,可面上又不能表示出来。
她呼吸急促起来,脑海中一团乱麻,捏紧他的手指,颤音根本控制不住:“陛下你……你告诉我吧,我说不定还见过陛下呀。”
傅臻静静思忖片刻,淡声应道:“嗯。”
阮阮眼眶一热,尽力平稳着呼吸,“那……大概是什么时候?”
傅臻面色平静,淡淡道:“七八年前,大概是元和十六年的秋天吧,北凉胡城守将呼延贺来犯,朕途经遥州,追着那伙人一直到边境。那时候你应该还小。”
她笑着,笑出了眼泪,又坚持往下道:“陛下在军中,大家都称你将军么?”
傅臻纳罕她竟忽然问这个,便应声道:“三军之中只有将军,没有太子。”
阮阮死死咬着唇,几乎咬出血来,也不让自己溢出声音。
傅臻丝毫没注意身侧的小姑娘已经泪流满面,自顾自地说:“所以你瞧见了,北凉就算是边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将领,心中日日想的都是犯我大晋,欺我子民,尝到甜头之后更会变本加厉。我朝先祖满口仁义道德,实则懦弱不堪,能割地和亲就绝不用武力镇压,可北凉惯会欺软怕硬,步步紧逼,朕若不将他们打得一败涂地,来日又当东山再起,这是其一。”
事实上阮阮已经听不下去了,脑海中混乱,高兴,激动,难以置信,甚至恨自己为什么到现在才问,又庆幸她今日终于问出口……
所有的情绪挤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将军,他就是将军……
伤疤对上了,时间也都对上了!
元和十六年北凉人只来过那一次,再一次侵境已经次年孟夏了,且她听人说过,那贼人的首领的确就是边关胡城一员守将。
傅臻并不知道顷刻之中,她脑海中已踏过千军万马,又道:“仅仅如此,朕也不会轻易动屠城之心。晋军兵临城下时,才知周边几城瘟疫来势汹汹,河道积秽日久,百姓、牲畜成片死亡,可北凉城中守将瞒而不报,甚至动用那些染疫的将士与晋军交涉,我大晋为此折损数千将士和百名军医,既然找不到救治之法,瘟疫折磨是死,手起刀落也是死,想要短时间结束一切,那便只能屠城。也许你会觉得朕心狠。”
阮阮听到此处,才慢慢回过神,“瘟疫?既然是瘟疫,那为什么大晋的百姓都不知道?”
傅臻松懒一笑,这就要问问他那个好母后和好弟弟了。
他叹口气,凉意漫过眼底:“这世上能够制裁凶手的常常不是律法,反倒是舆论,老百姓怎么传,风向往哪边倒,事实便能扭曲成什么样。”
而他那好弟弟,恰恰是操控舆论的一把好手。
傅臻默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襟前竟湿了一片。
阮阮的心情太复杂,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太多的信息。
今日之前,她不是没有想过,倘若暴君一死,昭王殿下继位,大晋或许能够比现在好很多;
她甚至还矛盾地觉得自己耳根子太软,一桩案件便觉得杀人如麻的暴君也有正直的一面;
她恨自己心软,轻易地为他开脱以往种种罪名;
她嫌恶这个贪生怕死的自己,竟然希望他能够痊愈;
她看不懂那个主动为他熬药的自己,看不懂希望他长命百岁的自己,更不懂这个无比贪恋他怀抱的自己……
现在她知道了,她都知道了。
傅臻缓缓抬起她下颌,眉心皱起,“好端端的怎么了?”
第37章.晋江正版独发她不能碰将军……
很长一段时间里,将军于阮阮而言是救命恩人,更是年少的一场绮梦和坚定的信仰,作为她在世上孤苦无依的一个支撑。
因为幼时那些经历,她一直是很迷茫的人,记性也一直很差。
非是必要,她不会刻意去记住人或者事情,横竖记住的也会忘记,拥有的也终会失去。就像姜夫人说的那样,她无父无母,无牵无挂。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连将军的容貌也忘得一干二净,她开始慌了,于是反复在脑海中描摹他的身形,将那日的经历拿出来反复梳理,将能记起来的事情刀斧凿刻般地复现在脑海中。
好在,他终于夜夜入梦,零丁的记忆碎片才这样慢慢清晰起来。
当她以为这已是上天的恩赐时,老天爷当真再度偏爱于她,竟让她一步步阴差阳错地来到他身边。
其实她该早些发现的,早一点,她对他的偏见就不会那么深,就会在心里少骂他一次暴君。
她下颌被他微微抬起,被迫仰头看他。
她隔着眼中一层蒙蒙泪意与他对视,与梦里将军的轮廓一模一样。
欢喜之余,心里又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梦寐以求的人就在身边,可上天好像对他的生命安上了一个时长,让他饱受苦痛折磨,这辈子没有安生过一日。
泪水划过脸颊,她不知如何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失态,良久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她双臂还缠在他腰间,她、她竟然……竟然抱着将军!
她怎么能!
阮阮赶忙擦干净眼泪,自己卷着小被子逃去了龙床内侧。
将军是天上月,凛然不容侵犯,她不能碰将军。
何况,他不仅仅是年少救她的小将军,更是矜贵威严、杀伐决断的帝王,她尚有欺君之罪在身,而她于他而言,不过是搪塞朝臣和太后的一枚棋子罢了。
她在心里知道他是救命恩人,偷偷地对他好,这就已经足够了。
傅臻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句话不说,仓促逃离他的怀抱,而他扣在她腰间的大手一空,温热充盈的气息霎时烟消云散。
傅臻脸色也跟着沉下来,冷冷地盯着床内颤颤巍巍的一团。
朝堂内外诡谲的斗争终究不适合对她说,而他行事向来暴戾狠辣,他也从不否认这一点。
在军中不免有头疾发作之时,遭殃的是手底下犯错的将士和那些不知轻重、自寻死路的北凉人,因他治军极严,对待敌人也从不手软,撞到他的枪口上就是死路一条,北凉人称他“活阎罗”,倒也没有说错。
小东西,这就怕他了?
傅臻哂笑一声,大手一揽,恶狠狠将人掰回来。
阮阮没留神,整个人已经翻至他身下,男人大手扣住她下颌,笑意凉薄:“方才怎么说来着,觉得朕好,要在朕的身边?阮阮话说得好听啊,却比谁都跑得快。”
阮阮还在复盘过往对将军的所作所为,想到她吻过将军的嘴唇,牵过那双手,还抱过他好几次,她就羞愧难当,满脸泛起红云。
滚烫的沉水香气息散入鼻尖,她下意识想躲,可男人体魄强悍,力大无穷,钳制住她的时候丝毫看不出是个病人。
“我……我没有。”
对着一张日思夜想的脸,她脑袋晕乎乎的,慌乱中摸到他包着纱布的手,紧张得舌头打结:“陛下,你……你手还受着伤,不要用力,伤口会裂开的!”
傅臻看她着急忙慌的模样不似作伪,心头一软,终是放过了她。
玉照宫殿宇众多,前殿作议事之用,后殿为皇帝寝殿,寝殿两侧为东西耳房和偏房,两厢各有围房十数间,暂作宫人轮值之用,二木夹纱的低等宫人房更是掰着指头也数不过来。
暗夜中,一道鬼魅人影身手如电,避开重重值守的侍卫,闪身入了一间隐蔽的偏房。
随着凛然夜风一道进来的,还有浓郁的血腥气。
那人着一身夜行衣,显出干练利落的身段,然步伐并不十分沉稳,腰间的伤口涌出温热的血流,黑色的束腰早已被鲜血浸透。
汪顺然听到动静,赶忙起身,将人缓缓扶上暖塌,借着烛火才看到她腰间的伤口,霎时心中一紧,“哎哟,我的好姑娘,这这……”
此处是汪顺然?所住的屋子,因身份特殊,又常伴傅臻左右,知晓他住在这处偏房的人并不多。虽隐秘,可伤药却是一应俱全。
青灵趴在罗汉床上,口中紧紧咬住一张棉巾,任由他解开衣衫,止血包扎。
伤口足有三寸,血肉翻卷,触目惊心,光清理都费劲,几盆干净的热水转瞬成了血水。
汪顺然一面替她处理伤口,一面心都跟着揪起来,“好端端地留在我身边不好吗?非要做这刀里来火里去的勾当,哪日小命交付出去,你让我怎么办?”
青灵疼起来,脾气也不大好,乜他一眼道,“这般胆小怕事,皇帝怎么就肯留你这个草包在身边?分明一身的邪功,可活得也忒窝囊。”
汪顺然佯怒斥她:“这么大年纪了,谨小慎微有什么不好?反倒是你,你嘴上总没个把门,迟早要出事。”
药粉敷上去,青灵疼得闷哼一声,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你……快些!想疼死我就直说,不用这么折磨我!”
汪顺然知道上药疼得钻心,可心下又不忍,最后是青灵抓住他的手,将金疮药速战速决地压在伤处。
她疼得直发抖,口中棉巾生生咬出血。
汪顺然赶忙用内力一点点输送她体内,以此缓解一些疼痛。
待包扎完毕已是后半夜,青灵趴在床上,嘴角露出一丝讥嘲:“今日那伙人菜得不一般,就这点本事还想弑君?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若不是太后那边要给个交代,我岂会伤在他们手里?”
“是是是。”汪顺然顺着她的话抚慰:“咱家的青灵武功天下第一,谁人能比得?”
青灵侧着头剜他一眼,不过嘴角已不自觉地浮出笑意,“我的武功一半是你教的,拐弯抹角地自吹自擂,义父的脸皮才是天下第一厚,谁都比不得。”
汪顺然听她挖苦,也丝毫不恼,只是柔和地看着她,良久叹了一声。
青灵愣了愣,伸出手去抚上他手背,“你还在担心陛下?”
汪顺然靠着罗汉床的隐枕,脸上的忧色敛去,扯出个难看的笑来,“担心陛下,也担心你。檀枭数月未归,陛下的身子一日日坏下去,如今出了这等事,世家大族一个个虎视眈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暗卫都杀到玉照宫了,前路如何走,真是迷茫。你呢,是我看着、教着长大的,那时候你才十五岁吧,毛还没长齐呢就替我在崔家当细作……”
青灵瓮声瓮气地说:“我自己乐意!”
汪顺然抚着她瘦削的肩头,“我知道,可我舍不得。你知道我是个阉人,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子孙绕膝的福分,养几个孩子在府上,闲时逗逗乐子解解闷罢了,你们唤我一声义父,我心中欢喜,也把自己当正常人看,把你们当亲生的疼,可谁让你去做这些腌臜事儿?”
青灵将他的手拿过来垫下巴,“可能我天生反骨,跟旁人不同,好好的书不读,偏喜欢跟着你练邪功,被你养成一个邪里邪气的小魔头,小魔头不杀人,还能做什么?”
汪顺然给她喂了一盅糖水,苦笑着说:“也许当初不该用这邪功替你治伤,否则今日你也同那些世家小姐一样,穿绫罗绸缎,佩珠翠满头,玉照宫总管义女的名头虽不及那些簪缨世家,可说出去也有几分唬人,至少能让你昂首挺胸,不必在我与崔家之间百死一生地应付。我时常想,到底还是耽误了你。”
汪顺然在先帝跟前伺候时,身边便是险象丛生,倘若不是那时仅仅八岁的太子傅臻给他一本秘籍,收他做了自己人,恐怕他也活不到今日。
只是他非正常男子,只能练成这一身邪功。
那时候青灵性子野,时常爬上爬下,从房梁上摔下来伤了腿,夜里抓着他的手喊疼,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他舍不得孩子,用内功替她缓解,却没想到竟让她身上沾了邪息,还瞧上这邪功,非要赖着他学。
青灵很聪明,一学许多年,再加上崔家的暗中培养,成了最好的一把刀,却也对这个义父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她贴着他的手说:“我早就说过,我是心甘情愿的。你在这世上孤身一人,我也是孤身一人,你捡到我的时候,我还是一张白纸,就连我的第一句话都是你教的。你疼我,我也疼你,你只比我大十二岁,远远没到给我当爹的年纪,更何况,我这不容于世的性子,也只有你能容得我胡闹,我不觉得我们这样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