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臻漠然移开目光,而后从袖中取出两封信件,递交给掌管刑狱的秋官府大司寇王卓,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两封亲笔画押的物证,其中一封是宜姝亲口承认崔老夫人逼那巫婆下蛊的罪证,另一封是我母后身边的宫女芳瑞遭蛊虫毒害的证据,今日罪后崔氏亲口承认,人证物证俱在,已无需朕多说什么了吧。”
崔氏族长与司寇王卓一同看完那两封信,前者面色肃重,沉吟良久对傅臻道:“崔氏虽犯下大错,可此事若公之于众,势必于皇家与崔氏颜面有损,还请陛下三思。”
崔氏的族长向来恩威并重,就是太傅这些位极人臣的崔氏子弟对之也极为恭敬,他的话是有一定分量的。
只可惜傅臻并不想听。
他身上虽流着崔氏的血,可这一生所有的煎熬痛苦也是崔家人一手造成,惠庄皇后之死不可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去。
傅臻冷冷扫过身后众人,忽而一哂:“朕若不顾及崔氏颜面,今日到此的就不仅仅是诸位长辈,朕该请各大世家、文武百官都来瞧瞧这场好戏。朕若不顾皇家颜面,此刻诸位就不该站在这祠堂之内,而是神武门,菜市口,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
昭王握紧双拳,闭上了眼睛:“皇兄打算如何处置?”
傅臻长出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尽如利刃直插人心:“巫蛊害人,死罪,谋害惠庄皇后,死罪;谋害皇嗣,死罪;犯上大不敬,死罪!今日无论朕如何处置,只要不是株连九族,都已经是从轻发落。”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再敢言声,而太后亲生兄长、崔老夫人之子平南将军崔广后背冷汗直流,直到听到皇帝这一句,心中反而暗自松了口气,毕竟这几样罪名无论哪一桩哪一件摆出来,都是株连九族的罪名,太后谋害惠庄皇后和皇帝证据确凿。以皇帝素日作风,不追究崔家满门,的确已经称得上仁至义尽。
太后膝下血流如注,鲜血蔓延一地,早已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傅臻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仿佛等着她鲜血流干。
良久之后,膝下新鲜的血迹甚至开始凝固,傅臻才不紧不慢地对外吩咐:“来人。”
“皇兄,”昭王在此刻忽然开口,“既然巫蛊害人是为死罪,那么我母后身上这两只蛊虫,皇兄又作何解释?”
众人面色微微一变,大晋禁巫蛊百年,既然太后下蛊为死罪,那么皇帝又是从何处找来的这两只蛊虫?方才太后被蛊虫吓得魂飞魄散,众人是亲眼所见!真要按照大晋律例,下蛊之人皆该一视同仁才是!
昭王平静地望着傅臻,后者却是垂眸低笑一声,“哪里是什么蛊虫,朕不过是找来两只飞虫罢了,昭王若是不信,大可捉来看看,嗯?”
就在这时,那两条黑虫在众人的目光中,顺着太后衣衫的撕口爬了出来,人群中不知谁低呼了一声:“的确是普通的虫子啊。”
昭王偏过头,面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傅臻冷着脸,继续吩咐道:“来人,将罪后崔氏押入诏狱。”
几个带刀侍卫从外头进来,动作迅速地除去太后满头珠翠及外衫,只留一身薄薄里衣和浸泡在血水中的下裙。
太后脸色惨白至极,两膝痛入骨髓,浑身冷汗湿透,连呼吸都微弱下去,已经没有力气作任何反抗。
她恨!恨得想将傅臻撕碎!
她更是屈辱!在崔氏重臣面前除钗褪衣,简直奇耻大辱!
堂堂太后做到她这样,真是可笑至极!
就连崔慎忍不住重喝:“陛下!”
谁都知道太后此次死罪难逃,可诏狱死牢是什么地方?昔日体面荡然无存!什么鼠蚁蛇虫都能上来踩一脚!此举无疑是将最尊贵的人打入最肮脏的尘泥之中。
而以傅臻的残暴心性,诏狱更是他鲜血淋漓的天堂。
想到这一层,众人皆是不寒而栗。
第80章.晋江正版独发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垫……
太后被押入诏狱,包括余嫆在内的慈宁宫人皆被押往慎刑司。
昭王双唇紧抿,两手在袖中握紧,素日和畅的面色转至苍白,平静的目光之下,是几乎压制不住的阴戾和艰涩。
这么多年步步为营,一夜之间满盘皆输。
他能怪谁?
怪他母后么?
可母后多年来的谋求算计,甚至在他尚未出生之时就已经为他搭好这座通天梯——
一个母仪天下的母亲,一个疼爱他的父皇,一个受尽冷眼的兄长,以及对他种种严酷的要求将他塑造成一个像先帝、甚至像惠庄皇后,唯独不像他自己,却处处深得民心、得朝臣世家拥护的贤王。
他还有什么不知足?
今日种种,尽是拜傅臻所赐。
他早就该死了!
也许不该等这么久,就像母后说的那样,兄终弟及天经地义,即便无诏继位,谁又敢明面上说他一句弑君夺权!
是他太过自信,也太过执着于名正言顺,以至于拖到今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蒙受大难。
昭王眼中难得透出几分冷酷。
众人眼瞧着太后被侍卫拖走,许久都缓不过劲来。
昔日人人皆认定惠庄皇后难产而亡,乃是皇帝命犯孤星,刑克生母,否则何故太医院上上下下,甚至连那位神乎其神的玄心大师都诊断不出病症。
而如今真相水落石出,德高望重的崔老夫人实则心如蛇蝎,而众人眼中温顺贤良的太后竟是毒蛊害人的帮凶,皇帝背负了一辈子的克母谣言也就不攻自破。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困扰皇帝二十余年的头疾竟也是这蛊毒造成!
如今真相水落石出,皇帝既能查清毒蛊一案,再看他凛凛峭拔,威势逼人,往日眸中猩红褪去,谈话掷地有声,想必体内毒蛊已经解开。
皇帝本就年富力强、战无不胜,待身子彻底痊愈后定然恢复龙精虎猛的状态,来日江山后继有人,立储之事就不急于一时了。
退一万步讲,即便皇帝膝下无所出,昭王顶着生母的罪名,恐怕不会再是储君的人选。
弑母之仇不共戴天,皇帝对会不会趁此机会打压崔氏一族都不好说,怎还会传位于昭王?
众人心中默默叹息,今日之事仿佛梦魇一场,不能深想,一深想下去就是千丝万缕,恐怕要回去好好睡一觉才能慢慢思量接下来的处境。
夜已深,大戏散场,众人再留在此处已经没什么意义。
方才太后见鬼那场景,光是回想一次都觉得毛骨悚然。
那幽灵一般形似芳瑞的人偶,那阴森可怖的阴影和鬼魅般的声音,即便知晓皇帝在背后操控一切,也让人忍不住寒毛直竖。
众人正欲借口离去,却见傅臻视线缓缓落在昭王面上,眸中寒意凛冽:“昭王于江州阻碍沈烺退敌,有犯上作乱之嫌,自今日起禁足王府百日,非诏不得出。”
此话一出,殿内无不大惊失色。
太后才一失势,傅臻就迫不及待地对昭王下手了?
众人看到,傅臻手里正捏着沈烺从江州寄来的书信,白纸黑字分明是那死士的供状!
可昭王何等聪明,怎会选在此时对沈烺动手?!
别的不说,南信王就算是草包一个,可手底下十万大军也是真刀真枪,此时折去一个沈烺,待来日南信王杀进上安,谁能保证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轻松退敌?即便皇帝身体处于最佳状态时都未必做到,更何况是昭王!
沈烺寒门出身,崔氏大臣没有一人拿正眼看他,除自然是要除,可不是现在!
就连太傅也觉得不可思议。
昭王平素清朗和煦的面容此刻彻底冷淡下来,俊雅的眉眼透出凝郁冷厉之色。
消息这么快落入傅臻手中并不稀奇,可他手下多年来折去的死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无一不是精心培养,落在对方手中从未有一人背叛,此次竟在沈烺的手段之下供出幕后黑手,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还是低估了沈烺,也早就想到今日。
昭王压制住心口窒闷,眼底的寒意一闪而逝,话说出口又是一副霁月清风的模样:“谨遵皇兄圣意,臣弟领罚。只是臣弟实在冤枉得很,一封信罢了,臣弟实在不知来龙去脉,若是有心之人张口闭口都是说是臣弟主使,那么臣弟即便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只盼来年春回之时,皇兄可早日为臣弟昭雪。”
傅臻亦回笑,幽幽道:“昭不昭雪不是朕说了算,看昭王自己。”
太傅崔慎虽震惊此事,却并不想昭王被掣肘。
如今太后失势,可昭王依旧是除去傅臻之外皇室中唯一的崔氏血脉,皇帝是崔家人,心却不向着崔家。太后虽铸成大错,可今日皇帝对待太后的手段,哪里还有半点对待崔家长辈的样子!来日若拿世家大族开刀,崔氏势必首当其冲。
崔慎思忖片刻道:“昭王身负监国重任,数月以来夙兴夜寐,手上的政务堆积如山,若是禁足府中,恐怕一时交接不开。”
傅臻眸光冷峻,唇角牵出一道浅薄弧度,可话中不含一丝温度:“蛊毒已除,朕身体逐渐恢复,往后前朝大事不必假人之手,自明日起,所有奏疏一律送到玉照宫,由朕亲自批阅。至于昭王,还是在府中静思己过为好。”
崔慎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傅臻一语打断:“更深露重,诸位大人回去路上一切小心。”
眼见他唇角笑意尽数化开,众人面面相觑,连太傅都干涉不了,旁人还能再说什么,只好纷纷拱手告退。
今日事情太多,对于这些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臣来说,心中也久久难以平静。
下了台阶,举目望浩瀚苍穹,那一弯下弦月仿佛诏狱中穿透人琵琶骨的铁钩,透出一股萧瑟冷清的血腥味道。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神武门外张灯结彩、歌舞升平,可身后这整座晋宫却数十年如一日的死气沉沉,冷冷清清。
祠堂内鲜血蔓延,经幡凌乱,满地狼藉。
汪顺然一路小跑进来,想请傅臻先移驾别处,待宫人将祠堂之内清理干净再过来。
傅臻独自望着堂前的灵牌,殷红的鲜血将他雪色靴底彻底染红,默了良久,只说一句:“都退下,将芳瑞的尸身好生安葬。”
芳瑞的尸首被玄心带回了京城。
玄心说过,《蛊经》中记载过一种特殊的蛊,只要人还有一息尚存,便可通过此法暂时封住气息,七日内可保证身体不死不腐,待用到的时候再将这气息放出来,中蛊之人便可得片刻清醒,类似回光返照的迹象。
只是此法对于身体消耗过大,拖得越久,死前就越是痛苦。
向老天爷借来的东西,哪是这么容易偿还的。
那日玄心同芳瑞提及此法,想让她当面指控太后罪行,芳瑞一生忠于惠庄皇后,自是满口答应,可傅臻没有同意。
毒蛊害人不浅,傅臻深知此中痛苦,而芳瑞体内被下两种蛊毒,在蛊虫的控制之下,一边浑浑噩噩忘却前事,一面以血肉精元喂养母虫,做着违背自己本心的事情,一生痛苦不堪。
这样的煎熬,傅臻不愿她再承受第二次。
傅臻为人执拗,他不想做的事没有人能够强迫。
玄心已经在芳瑞入京途中为她下了蛊,最后还是无奈解开,幸而中蛊时间不久,芳瑞死前没有遭受太大的痛苦。
玄心想要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宝地将芳瑞安葬,可芳瑞听到傅臻设局对付太后的主意,拼着一口气,同玄心提了最后的要求——
一定要将她的尸首带回上安。
一来,太后亲口认罪伏诛自是最好的结果,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当真出现百密一疏的状况,芳瑞中过蛊毒的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明,容不得太后颠倒黑白。因而哪怕尸身腐烂,不能及时入土为安,芳瑞也坚持一定等太后认罪再将她下葬。
二来,上安是她生活了几十年的故土,她伺候惠庄皇后一辈子,最后还想陪在惠庄皇后和陛下身边,保佑陛下洪福齐天。
这是她的遗愿。
思及此,汪顺然叹了口气,他明白傅臻此刻的心情,先行退出大殿,将芳瑞下葬之事安排妥当,又往慎刑司去了一趟。
太后这么多年所作所为,余嫆最是了解,事到如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汪顺然瞧着那刑架上血淋淋的几个人,叮嘱慎刑司千万别将人弄死了,慢慢来总能挖到东西。
回来已是二更天,傅臻还留在祠堂之内。
汪顺然瞧见殿外长廊深处那个站了许久的身影,那么纤瘦的一小只,仿佛寒风都能吹倒似的,就这么执拗地站在那里等着,谁劝也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