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渲蹭的顿住脚底,“我哪敢不守规矩?周卦师有大事要忙,占着卦档让我先回去…殿下逮着我,要是不信,再把我带回去,问一问她?”
穆陵本想逗她一逗,见程渲一本正经,不擅玩笑的穆陵倒是有些哑然,“我不是这个意思。”穆陵看了眼身后搓着马蹄的坐骑,低声道,“时候还早,我也确实有要事和你商议。程渲,进一步说话?”
程渲捧着手心的梅花糕糖葫芦摇了摇头,“点心要趁热吃,梅花糕再不吃可就变味了。”
“莫大夫等得起。”穆陵硬下语气,“程渲?你跟不跟我走?”
穆陵说着,转身牵起坐骑的缰绳朝着长街深处踱去,他知道程渲听觉灵敏,一定跟得上自己的步子,但他还是走的极慢,一步一顿,像是等着踌躇的程渲。
程渲不想跟去,梅花糕凉了就跟坨泥巴似的,莫牙嘴刁,绝不会多吃一口…说好的维持和谐呢?不去。程渲正想着,穆陵乍声又起——“程渲…”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岳阳,齐国,都是姓穆的…人家都是太子了,你是哪根葱?要命,程渲一个跺脚,只得从了这一回。
长街深处,也渐渐没了路人,程渲咬唇道:“殿下,周卦师翻了卦档许多旧卦出来,该是为您张罗着大事,您还是去司天监瞧瞧?”
“去与不去,没有什么区别。”穆陵驻足在一座小小的庵堂外,青松傲立的身姿凛凛转向程渲,深邃的打量着她白裙裹身的单薄模样,“那是无人能解的死卦,周玥儿解不开的。”
程渲记得这里,这座不起眼的庵堂,供奉着萧妃在大旱中饿死的巴蜀亲人,那时的萧妃还是采女,在深宫里和儿子如履薄冰,巴蜀那头的父母,过的和蝼蚁无异。宫中设祠是犯大忌,萧妃便让人在宫外庵堂供奉了亲人的牌位,聊寄哀思。
萧妃不便出宫,祭拜多是穆陵过来,这里清幽安静,穆陵没事便会过来走走,纾解着深宫里绷紧的情绪。
——“您说有要事和我商议?”程渲低下声音。
“要不这么说,你会跟我走?”穆陵在庵堂外的树干边栓起马缰,拾起程渲耷拉的手臂搭在了自己肩上,“今天没有事议,只想…你陪我走走。”
程渲想起了莫牙对自己说过的话——“女人如衣服,修儿才死,穆陵就对你这个盲女存了怜惜。”果不其然,莫牙实在太了解男人…修儿尸骨未寒,穆陵…这是想勾搭自己的节奏?
——“殿下刚刚说起的死卦…是什么?”程渲胡乱扯开话题,她才和莫牙相好,可不能毁了自己的清誉,还是说些正事才对得起等着自己的莫牙。
“谁为储君,谁必大祸临头。我两位皇兄皆因此卦死于非命,程渲,这算不算死卦一个?”穆陵傲立祠前,一旁诵经的老姑子给他递上三根素香,穆陵接过素香,拂开绣龙的衣襟,对着正中的牌位闭目鞠躬。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当然…不会…遭祸…”程渲茫然的看着穆陵祭拜的牌位,正中的几个萧姓是萧妃的亲人无疑…边角那个小小的牌位…程渲眨了眨眼睛,是修儿,是穆陵给自己立下的牌位。
穆陵鞠了三躬,老姑子接下他手里的素香,穆陵不舍的注视着修儿的牌位,良久才转身看向有些失神的程渲。
——“程渲,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穆陵淡然问道。
“是…”程渲抽了抽鼻子,“香烛缭绕熏酸了眼,诵经超度声不绝,是寺庙吧。”
穆陵微微扬唇却没有开口,英俊的脸上落满哀思。程渲轻声又道:“殿下正当得志光景,哪有什么离世的亲人需要超度,难道是…殿下失去不久的那位朋友?”
穆陵垂下入鬓的眉宇,“那位朋友,名叫修儿,就是为了给我解那支死卦…遭遇了不测。”
——“啊…”程渲心里咯噔一下。
程渲转瞬即逝的惊色让穆陵看的有些恍惚,她眼角少许的扬起,唇边勾起的恰好弧度,在一个瞬间,像极了逝去的修儿,这种感觉,在程渲卦室焚骨的时候也曾有过。穆陵俊眉一蹙,修儿的脸和眼前的程渲幻化在了一起,恍如一人。
穆陵的眼睛难以自制的掷向青烟缭绕下的修儿牌位,伊人以逝,葬送在寒玉衣里,身旁这人不过是自己心魔幻化出的模样,仅此而已。
“那天…”穆陵不想撕开心里的伤疤,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愿意把相识不久的程渲当做是可以推心置腹的人,也许因为她给了自己一种修儿的错觉,也许,他们就像认识很久的故友,不过是久别重逢,“那天,修儿进宫找我,父皇头疾复发,我和母妃陪在他身边一时离不开,我派人给她传话,让她先去景福宫等我…”
程渲屏住呼吸,她观察着穆陵脸上每一个细微的闪动,她要抓住穆陵的破绽,证实穆陵就是纵火烧死自己的那个凶手。
——“父皇头疾严重,我和修儿定下的是申时,最晚申时我就回去景福宫。申时父皇头疾还没缓解,我就多待了一炷香的工夫,修儿该是会等我的。”穆陵齿间咬唇,凌冽如刀刻的脸上不住的抽搐着,“可等我赶回景福宫,修儿已经不在,我当司天监有事召她回去,便放下了此事…谁知道…当夜…摘星楼燃起大火…无人生还…”
说谎话,会遭雷劈吗?程渲抬起头——天空万里无云,日头还有些烈,哪里有密云笼罩的兆头?
半丈外就是修儿的牌位,穆陵当着死者的面睁眼说瞎话,就不怕修儿从地底下爬出来咬死他?程渲动了动牙齿,吞了下干涩的咽喉。
——“殿下没有见到修儿?”程渲忍不住问道,“没有见到殿下,那个修儿,怎么会离开?她能进宫来找你,就一定是有事,没有见到殿下,我想她是不会走的。”
穆陵沙声道:“话虽如此,但我和修儿几乎每日都会见面,我想也许她找我也不是要紧的大事…就没有即刻去找她…怪我。”
——“殿下,真的没有见到修儿最后一面么?”程渲咬紧牙关提醒自己不要多话惹祸,但她忍不住,她忍不住的想戳穿这个丧心病狂的大骗子。是谁让自己先回摘星楼等自己?是谁说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穆陵,是你,只有你。程渲狠掐了把自己的腿肉,疼的差点喊出声,她生怕自己一个崩溃大哭了出来——五哥,你为什么要我死。
穆陵像是没有听见程渲带着悲痛的追问,他拂袖转过身,“那天没有去见修儿,是我一生中最悔恨的事。”
穆陵毕竟是皇族出身,少许工夫就收起了哀伤,英俊的面容又恢复了昔日的冷峻。见程渲像宝贝似的捂着那个已经凉透了的油纸包,指着道:“荣福饼铺的梅花糕?我见莫大夫给你买过,看来你很喜欢这一口。”
程渲嗅了下纸包里越来越淡的甜香,舔唇不满道:“难道会有人不喜欢吃甜食么?颠沛的日子苦,吃一口甜的,就会快活的多。”
穆陵负手走近程渲,程渲下意识的退后着步子,脊背贴在了院子当中的楸树干上。穆陵低声道:“我也觉得不快活,梅花糕都已经凉了,我能吃一块么?”
程渲把油纸包别在身后,摇头道:“殿下说笑了,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里会觉得苦?再说,糕点凉了已经没法子下嘴,殿下还是别吃了,要是吃坏了心情,程渲担当不起。”
“最好的留给莫大夫,凉了的…我不介意。”穆陵抽出程渲攥着的油纸包,拿出已经黏做一团的梅花糕,一口一口缓慢的咀嚼着,“储君之路,谁知道前头有什么?走一步就是赚一步,我连死两位储君兄长,谁知道我能活到几时?吃上这一口,程渲,我要谢谢你。”
男子的胃口就是大,见穆陵吃完了梅花糕,程渲赶忙把仅剩的那根糖葫芦往怀里藏深了些,出去人家就收摊了,啥都带不回去给莫牙,自己都愧疚的慌。
——“走了,我送你回去。”穆陵掸了掸手心执起程渲的手腕。
庵堂外,程渲留意到街上跟着穆陵的护卫正围着庵堂打着转,神色谨慎小心,穆陵显然也看见了,他的眉头动了动,像是有些不大高兴。
连死两个儿子,穆陵要是再遭遇不测,齐国的皇帝该是没人敢做了,只有派人对穆陵严加保护。程渲暗笑:老天要真要人死,喝口水都会呛死,走路都会撞死…护卫?叠成墙都会把人憋死…够蠢。
程渲原以为,穆陵费着心思把自己带来这个忧伤的庵堂,又讲述了自己和某人刻骨铭心的情意,一定是想感化自己,让自己替他谋事卜卦。可穆陵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又蹭了两个梅花糕下肚…怎么还说不到正事?
——“程渲,你骑过马么?”穆陵抚了抚骏马的鬃毛。
程渲还没开口,穆陵已经翻上马背,攥着程渲的手腕一个使劲,程渲已经整个人扑向了马脖子,那模样,够狼狈。
——“时候不早,要是天黑你还没回去,莫大夫可要满城找你了。驾…”穆陵一手执着马缰,一手扬起了马鞭,“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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