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容看在眼里,枯唇张开,指着那道疤,结巴道:“您…属下前几天才见过您,殿下脸上的疤,哪里来的?”
——“文人拖拉,哪里有工夫和你闲说许多。”陆乘风推开偏院的门,一手拉住穆陵的袖口,直往还亮着烛火的里屋走去。
钱容如同被人点了穴般,僵僵的一动不动。他布满岁月纹路的凹目里,重现许多年前的一幕幕,那一幕一幕,他竭力让自己不再记起,但每当深夜辗转难眠时,却又会如梦魇般在自己的脑海里重现,一遍,又一遍。
——“产婆和太医,都挑好了吗?”
——“王爷放心,俩人都是属下精挑细选出来的,产婆在岳阳干了三十多年,性子沉稳,做事干练;太医,就是府里的门客,当年也是王爷您举荐他入太医院当差,他一直记着您的好处,属下才开口,他就应下,死而无怨。”
——“你与他们说了么?真的是会死的。”
——“属下都说清楚了。产婆独子重病,靠银两续命已经是捉襟见肘走投无路,属下许以百金,足够她独子活下去;太医在乡下的一家老小,属下也替王爷许诺,会照顾周全;这几年王爷对他的照顾,他都铭记于心,自然是愿意为您去死的。事成之后,他们绝不会有一句怨念。”
——“你做事,本王放心。瑜儿那边…先不要泄露,半个字都不行。她一定是不会答应的…等木已成舟,无法更改…”
——“王妃…正欢喜等着小世子的出生,丝毫没有察觉什么。只是…她对小世子太期待,如果…如果…王爷,王妃身体不好,产后虚弱要是再知道实情,属下担心…”
——“这也担心,那也担心,本王的大事还要不要做了!钱容,本王还是皇子的时候你就在我身边,卦象篡改之事你也知道,天命予我,却不怜我,让本王怎么能甘心,本王,绝不会甘心。瑜儿,她懂我,伤心过后,她一定会知道,本王此举是对的。”
——“属下…明白。”
“王爷…”钱容懵懂低喃,“殿下…要带去见王妃的殿下…”
钱容骤然回首,眼前一黑。
昏暗幽冥的灯火下,宋瑜终于找到了遗失的佛珠子,她俯下身摸索着桌角,冰冷的珠子握在手里,宋瑜露出欣慰之色,蹒跚的站直身子,把最后一颗珠子放进了碗盅。
小院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男子急急的粗喘,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宋瑜才要推窗去看,屋外已经有人粗声高喊,“王爷亲卫首领陆乘风,有急事求见王妃。”
宋瑜长睫覆目,这一夜太漫长,太难熬,好似熬了半生,折腾到子时还是不得安宁,自己没有睡意,外头,也生了什么大事么?
——“陆首领?”宋瑜咳了声,“你不是和王爷去皇陵了么?怎么会忽然深夜来见我?”
陆乘风单膝跪地,身后一众护卫都跟着跪了下来,只剩穆陵一人如松柏一样高高挺立,这是他活了近二十年,第一次听到…贤王妃宋瑜的声音,确切的说,,穆陵从没有见过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的宋瑜,贤王妃像是深藏在王府的瑰宝,神秘的不可亵渎。
木门咯吱从里面推开,一身粗布衣裳的宋瑜斜斜绾髻,姿态孱弱,容颜憔悴,比起宫里已到中年却仍是秀丽动人的萧非烟,宋瑜好像比她老了二十岁,如果不是知道她是穆瑞的王妃,岳阳城里,她就是最最寻常的老妪,不会让人多看一眼。
宋瑜疲惫的抬眼去看,她一眼就看见了唯一站立着那个男人,看见了他英俊不凡的脸,那张脸又是让人心惊的,刀疤犹如蠕动的蜈蚣,在夜色里格外骇人,呈现出一种无情的凶悍,那又是一张彷徨错愕的脸,寒星般的黑色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宋瑜,与她怔怔对视。
宋瑜扶着门沿,艰难的没有让自己倒下,她忽然背过身去,用一种苍老的声音道:“子夜时分,太子殿下不在宫里,到贤王府来做什么?”
陆乘风埋下头颅,绷着哭腔,哭喊道:“王妃,属下总算不负王爷临终所托,把殿下带来见您…王妃,属下护主不利,属下有罪!”
——“临终…所托…”宋瑜软软倒地,脸色煞白,“他…他是死了吗…”
穆陵几步冲上前,臂膀揽住宋瑜软下的身子,他唇微微张着,却不知道该叫这个老迈的女人什么——贤王妃?母亲?
宋瑜眼角涌出泪水,双手执意推开穆陵揽着自己的臂膀,口中喃喃道:“殿下…不可…你是太子殿下…”
迷离中,宋瑜睁开眼睛,她触到了穆陵腰间的短剑,那是一把雕龙纹镶紫宝的短剑,宋瑜缓缓摸触,再也抑制不住的大哭出声,痛喊一声“王爷”,晕厥在穆陵的怀里。
里屋
钱容不敢贸然声张惊动整个王府,他寻来参片给宋瑜含下,又掐了掐她的人中,约莫过了半柱香工夫,宋瑜才缓出一口气,低声呼喊着什么。
穆陵俯下头,他听见宋瑜低呼着“王爷”,还有——“陵儿”…穆陵仰面低叹,不是是悲是喜。
——“你们都出去吧。”穆陵挥了挥手,“王妃伤心过度,你们去院子外候着,我陪着她就好。”
“属下遵命。”陆乘风和钱容对视了眼,恭敬退了出去。
见宋瑜还是虚弱难起,穆陵又取出参片,正要放进她嘴里,宋瑜忽然睁开眼睛,浑浊的瞳孔死死看着俯下身的穆陵,“是王爷,让你来见我?”
穆陵收回手,就算知道床上的女人就是自己的生生母亲,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他从未怀疑过,自己是珠翠宫不得宠的萧妃所生,母妃不易,带着自己在深宫存活,还竭尽一切养育自己,让自己成为最优秀的皇子,最出类拔萃的男儿…但…自己却不是萧妃亲生,自己的生母,竟是眼前…从未见过的…贤王妃…
但穆陵还是想照顾着她,初次相见,虽然还是陌生,但似乎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让穆陵深深的心疼她,想去好好的照顾她。
——“是…”穆陵垂下头,声音颤抖。
“王爷死了?”宋瑜挣扎着起身,“是怎么死的?”
穆陵扶起她坚韧的身体,有些不敢看她追问的眼睛,“城外,狼栖谷,王爷中了别人的埋伏…”
——“狼栖谷。”宋瑜知道那个地方,“埋伏?什么人,敢刺杀当朝贤王。你…又是怎么会和陆首领回来?”
“我…”穆陵知道,再不想开口,也必须对她说出一切,穆瑞最后的命令,是让陆乘风带自己来见宋瑜,穆瑞处心积虑多年,他临死前固然是想妻儿相认,弥补对宋瑜二十载的愧疚,但也许还有更重于的启示,唯有他挚爱的王妃宋瑜,才可以指引自己。
☆、第169章 德皇妃
——“狼栖谷。”宋瑜知道那个地方,“埋伏?什么人,敢刺杀当朝贤王。你…又是怎么会和陆首领回来?”
“我…”穆陵知道,再不想开口,也必须对她说出一切,穆瑞最后的命令,是让陆乘风带自己来见宋瑜,穆瑞处心积虑多年,他临死前固然是想妻儿相认,弥补对宋瑜二十载的愧疚,但也许还有更重于的启示,唯有他挚爱的王妃宋瑜,才可以指引自己。
“你,不是宫里的太子。”宋瑜摸向穆陵的左脸,眉间抖动看出什么,“这道疤,愈合许久了。我不久前才见过太子,他的脸,干干净净,你不是他。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
——“我知道…听不到你喊我一声…父王…去,去见见你的母亲…她…该是不会再恨我了吧…”
“母…亲…?”穆陵茫然发声,连自己都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他叫自己母亲,寂静的只可以听见两个人心跳的屋里,宋瑜听见了,她听见了那一声“母亲”。
宋瑜无力的伏在穆陵的肩上,泪水打湿了他的黑衫,穆陵想抚摸她的背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手提到一半又缓缓落下——她是自己的母亲,珠翠宫的母妃又是自己什么人…她含辛茹苦抚养自己长大成人,贤王府的她又做过什么…
一声母亲重过千钧,穆陵可以喊出口,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