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摇曳许久,耗光了灯油,噗嗤一下,骤然熄了,卧房陷入一片黑暗。幽暗之中,水龙头滴水的微响,咚、咚、咚……等天亮,苏青瑶出门,将带走的那几件衣裳拿去当铺换现钱。
红的、紫的、金的,柔软的绸缎彩霞似的飘出来,飞进黑黢黢的当铺,一去无影踪。唯独有一件白纱金丝相间的高领薄纱旗袍,苏青瑶实在舍不得。
她听当铺里伙计的算盘声,掰手指头算,这一件,可供她一月餐费,要是留下,得效仿古人两个月,一日两餐以饱腹。思来想去,苏青瑶咬咬牙,硬留下来。
她将兑现的大洋装进布袋,走出当铺,乘电车去南市。难得的好天气,太阳照着亮闪闪的轨道,一如照着浮上水面的鲫鱼。苏青瑶靠着车窗,望着一闪而过的街道和来往的市民,头脸都被太阳晒得滚烫。
无多时,电车铃响,苏青瑶下车,进到集市。
摊位上的棉布袍价钱比百货大楼里售卖的洋装实在许多,苏青瑶便用兑现的银钱买了几件冬装:一件黑色的棉袍,乍一看像男装,但耐脏又暖和;一件灰蓝色的罩袍,可以穿在棉袍外;一件粉莲花色的高领旗袍,略贵些,足足要十一块,但做工精细,可以在见贵客时穿。
苏青瑶拎着粗布袋子,路过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她站在摊前,踌躇许久,最终决定买下一个藤镯,木色的小圈儿,戴在手腕,玲珑可爱。
正把玩,忽听不远处人声嘈杂的茶馆里传出无线电的声响,播放着某首日文歌谣。不知是哪个旅居上海的日本人点播的歌曲,琵琶声铮铮,催人断肠。
“声音调小点,闹人。”徐志怀开口。
小阿七听闻,悻悻然拧完收音机的旋钮,轻手轻脚出去。
一转眼,那桩丑事过去半月有余,徐志怀的生活与往常并无多大变化,依旧是上班、回家。虽然为隐瞒调查科的行动,陈道之封锁了当晚的消息。徐志怀对外也只说与妻子情感破裂,两方自愿离婚。但在场的宾客颇多,又是开枪,又是抓人,动静很大,私下还是流传出了不少闲话。
一个男人在外头嫖了妓女、养了小老婆,那他的女人是既可怜又无能的。
而一个女人犯下通奸罪,她的丈夫往往滑稽又可笑。
一个传一个,流言越传越夸张。 徐志怀不屑于浪费精力在这上头,索性两点一线,过他的生活。他叫小阿七把那个女人的东西全收拾出来,该卖的卖、该扔的扔。可她染指过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杂,真要搬空,这个家怕是一点活人气都要没有。徐志怀无奈作罢,使唤小阿七把理出来的东西再放回去。
十二月的上海,有一种湿哒哒的冷,连日的冬雨过后,天空终于放晴。徐志怀膝上盖着毛毯,在书房看报,收音机呜呜咽咽,调低了音量,反倒显出曲调的鬼气森森。
徐志怀勉强听了一会儿,心烦意乱,起身关掉它。
“啪嗒”,书房内陷入死寂,安静到可以听出寂寞的声音。
天阴了,又是几场冬雨过去,新年将至。
徐志怀因操心新工厂的无线电的出货量,没怎么管过年的事,吴妈又刚巧重感冒,这个年,没做大扫除,也没买年货,一直到除夕夜当晚,小阿七才想起给门口贴春联。
大年初一,到处都很安静。徐志怀望着家门口的春联,忽而有一种紧迫感。
按虚岁算,过完年,他就要三十二岁,同龄人的孩子都已经开始读书。若想搭上“三十而立”的快车,今年订婚,明年结婚,后年生孩子,按部就班,等孩子办周岁宴,是民国25年,公元1936年,他三十五岁,然后歇两年,到1938年,抓紧时间再生一个,这般,“夫义、妇听、长惠、幼顺”,一如先贤所言。
至于前妻,两人已离婚三个月。她出狱后不晓得跑到了哪里,也不回父亲的家,大约是跟谭碧混在一起。算了,多余的他管不了,谁叫她就是那样的一个人,肤浅、愚蠢,还能怎样?他已经发了慈悲,跟于锦城做了交易,将她放了出来,仁至义尽。
徐志怀相当顺利地说服了自己,于是,给张文景打去电话,问他在上海的熟人亲戚里,有没有靠谱的介绍人,能帮忙牵姻缘线的。
“你振作的倒挺快,我临走前,还以为你要再伤神几个月。”张文景笑着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不就是女人,多的是。”
徐志怀淡淡道:“那就好……这个家总归是需要女主人的。”
“我懂,一定给你找个老实听话的姑娘,当然,模样也不会差。”张文景说。
徐志怀眼皮抬了下,本想否认,但张文景那头正巧有急事要处理,匆匆挂断电话,徐志怀便也默认了。
相亲的事起初不大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