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到半途,后排的男青年突然翘起二郎腿,跟女朋友聊起电影,这卓别林啊,如何如何,我看好莱坞电影,如何如何,咱们中国的电影啊,如何如何……苏青瑶的注意全被后头高谈阔论的男青年吸引走,一时间忘了看影片。
散场,临近日暮。几人出来,于锦铭又说请吃饭,于是叫来两辆黄包车,去沙逊大厦。于锦铭拎着空玻璃罐,原打算扔掉,可摸摸上头的余温,又觉得不舍,便一路提在手里。到饭店,谭碧挺不客气,转捡贵的吃。
转眼餐盘空掉,谭碧拿过手包,起身去卫生间补妆。留下苏青瑶跟于锦铭两两相对,空气里有种莫名的淤塞,潮了、臭了,像菜叶堵在水管太久。
于锦铭耐不住这股死寂,开口问她。“瑶瑶,你觉得金陵女大怎么样?我托兄长问了,说可以先当旁听生,等通过学年考试,就办正式的入学手续……不是叫你离婚,我没那个意思。”
苏青瑶心尖一抽搐。“南京,好远啊。”
“好吧,你当我没说。”于锦铭鼻子酸酸地笑了声。“我总搞不清你在想什么。”
苏青瑶苦笑,心道,别说你,有时连我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想法。
这个时代,面前有千万条路,向左向走,学英法德美俄,看上去,每一条都能走,可每走一步,都需付出血淋淋的代价。真是十字街头,万般困苦。
过不久,谭碧甜笑着回来,红唇鲜亮。于锦铭结账,跟在两个姑娘身后,一同出门。
天完全暗下来,到了不得不分离的时候。他找来人力车,送她俩上去。苏青瑶抿抿唇,问他停在公寓门口的那辆斯蒂庞克该怎么办。于锦铭说不碍事,过几天贺常君要去找谭碧,到时候叫他开回来。说罢,众人挥手作别。
于锦铭望着渐行渐远的人力车,在原地愣了许久,而后独自往租来的寓所走。
夏夜渐渐吹起晚风,没落雨,却有雨气。上海的天气很怪,热,是潮热;冷,是湿冷。于锦铭走在街上,忽然很想念哈尔滨。虽说那儿冷到眉毛结冰渣,但进屋里,坐在炕上,还是暖烘烘的。
母亲有时会在礼拜日带他去索菲亚大教堂,听晚祷的钟声,回家后,煮白菜汤,米饭里放红肠。睡觉前,她会拍着他的背,轻声唱起沙俄民歌。于锦铭隐约知道,她是沙俄的罪人,一路南下逃到哈尔滨,后来遇到父亲。她自称是他的情人,而非姨太太。情人是出于爱,但爱,总会叫人伤心。
走到夜市的尽头,再往前,仅有零星几盏路灯。
头顶,一抹细弯的月显出鹅黄的光晕。
于锦铭停下脚步,觉得体内的热气,逐渐随呼气蒸发出去,彷徨彻底席卷了他。
是的,我是她的情人,可她不爱我。
至少不像我爱她……
那头,苏青瑶跟谭碧回家。打开浴室的水龙头,热水管子一抽一抽,叽里咕噜地叫唤。谭碧说明早叫人来修,今晚一起洗澡,先应付一下。苏青瑶答应,去客房拿睡衣。谭碧给她找出新毛巾,跟自己的并排放。
两人拿搪瓷盆,先一人接一盆水,再盖上浴缸的橡皮塞,叫热水慢慢在池子里蓄着。脱了衣裳,苏青瑶是弱柳扶风,谭碧是华容婀娜,剪影交迭一处,热雾湿了镜面。
趁着洗浴,谭碧暗暗问起她跟于锦铭的事,苏青瑶交代得含糊,但谭碧阅遍天下男人,听了叁四分,也能大概猜透其中曲折。
按谭碧的想法,男人这玩意儿,最怕动感情。玩玩是很好的,厌了,大不了说一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但她也知道,女人的身子总爱跟心连一起,分不开,起头是觉得对方年轻,胸大腰细,腹肌八块,可等一脱衣裳,来回搞几次,心就被鸡巴戳坏了。
“阿碧,要是你,你会选谁?”苏青瑶轻轻问。
“你是你,我是我。要我说,能问出这个问题,就代表你谁也不爱。”谭碧一针见血。“至少你对自己的爱,要高于爱徐老板或四少。”
“是啊,这就是我。要走不敢走,想留又不甘心。”苏青瑶苦笑,慢慢拧干毛巾,热水顺着指缝往下淌。“都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在我背叛他的那一刻,就代表我跟他,已经完蛋了。女人总会为了家庭原谅丈夫,反过来,不会的。他要真一辈子不知道,我要真能瞒一辈子,也就算了。一旦他知道——阿碧,志怀是个很高傲的人,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到底多傲气,但又偏偏是我,亲手砸碎了他的高傲。”
“徐老板是傲慢。”谭碧不屑地哼哼。“他要对你上心,在四少看你第一眼的时候,就该把你捧手掌心了。”
苏青瑶张张嘴,没出声。
“小可怜。”谭碧看她那愁肠百结的小模样,直叹气。
苏青瑶道:“我是自作自受。”
谭碧半晌不作声,过了会儿,她突然将手慢慢伸去,握住她的,两人十指相扣。
“阿瑶,选徐老板吧。”谭碧轻声道。“南京太复杂,我不想叫你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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