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意停了半晌,终于问:“戚勤,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吧?”
“策划什么?”她坐到沙发上,一双丹凤的眸子斜睨她,娇艳却冰凉。
“小娟娟和艾小樱的死,和你脱不了关系。”
“哦?为什么?”
“你恨戚红豆,想除掉齐妙,让戚行远身败名裂,让崔菲坐牢。”说出这些话,甄意脊背发凉,无法想像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会处心积虑做出这些。
“你很厉害,你了解家里每个人的性格,知道什么能惹怒红豆,知道崔菲太在乎势力和脸面,会一错再错把事情弄得更糟,同时,她也非常在乎红豆;至于戚行远,他能为红豆豁出一切。
寿宴那天小孩很多,为什么艾小樱发现好玩的小树林不叫朋友们一起?是你把她骗来的。为什么选择艾小樱?因为她长得漂亮性格刁蛮,容易惹怒红豆;更因为她身份特殊,崔菲不会报警,怕曾经的奸情曝光。
我猜,是戚行远退休,想把财产的大头给红豆,这刺激了你。或许你一开始只想除掉崔菲红豆和齐妙。至于拖不拖戚行远下水,你有些犹豫。但戚行远作证陷害戚勉,你对他彻底失望,甚至憎恨。他时刻准备着瞒不住的时候为戚红豆顶罪,你暗示他动机不足,让他把恋童的证据编造好。不然,他这么精明而谨慎的商人,怎么可能把恋童的猥琐证据留在办公室电脑里和家里?”
“你一直喜欢天马行空的想象吗?”
“不。有人一开始就拍下戚红豆把娟娟踢下窨井的视频,时隔一个月才发布,刚好卡在媒体曝光戚行远恋童变态的时刻。因为如果提前发布,他就没法替红豆顶罪,你也无法毁掉他。
你太了解这个家里的人,猜出崔菲不断挑拨想借戚勉之手杀死齐妙时,你没阻止。因为你知道,你弟弟心地单纯柔软,再暴躁也绝不会杀人。”
“巧合。”戚勤勤淡淡道,“阿勉差点儿死,我就算害所有人,也不会害他。”
“你是不会害他。外人看来证据确凿,你却很清楚不足判罪。是你告诉他做伪证,让他说泼的是水。是你为他准备了一模一样的衣服,他逃走时让他换掉。一个去酒店开短会的人,提前准备了一套衣服,不奇怪吗?就像他提前预知要弄脏衣服。戚勉不知道,知道的人是你。”
“这是商场的礼仪与谨慎,不管去哪儿都要带一套备用,以免遭遇突发状况。”
甄意道:“是,商场。来自商场的你,而非戚勉。只不过你没想到戚行远会睁眼说瞎话。在旁听席上看见他指证戚勉,我猜你对他的亲情彻底消失了吧?”
戚勤勤有几秒钟没说话,抬眸看她,镇定道:“说了这么多,证据呢?”
“不会有证据,因为你根本没参与。无意的几句话,不经意的暗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这样让他们照做了。”甄意佩服,更加心寒。
“崔菲和戚行远都失去自由,能照顾红豆的只有你,他们甚至不会对警察说你知情。你太缜密了。”
戚勤勤八风不动,面对揭发,不否认也不承认。
甄意很明白,不承认是因为她太谨慎,不留证据;不否认则是因为她不屑说谎,并极度自信即使甄意知道真相,也无法把她怎么样。
一个女人聪明到这种地步,甄意不知该形容她为强大,还是可怕。
“戚勤,你为什么这么做?这是你整个家啊。”
“我的家早没了。”她殷红的唇角动了动,闪过一丝极淡的悲凉。这么久,唯一一次透露情感,是在提到“家”的时候。
“人家都说,父母是孩子的后盾。现在看来,果然是。”戚勤勤自嘲似地冷笑,“只不过,他也是阿勉的爸爸,却背后捅他一刀。”
甄意原想说什么,看见她眼睛里的寂寥,话就咽了下去。
言格和她讨论过,戚勉一生的叛逆其实很好解释,想得到父亲的关注。如果孩童时期得到的爱不够,不管他长多大,即使白发苍苍,心中也一直有缺口。
直到现在,他还是没长大的孩子,还想得到父亲的信任和保护,可这次,他彻底被父亲抛弃。
戚勤勤也一样,现在再怎么成功,心里也有个永远无法弥补的洞口。
风一吹,凉透。
“戚行远作证后,我求过他,让他放过戚勉,但是啊,”她笑了笑,眼红得渗血,“他真疼红豆,疼得听别人说她不好,他都不舍。可我们阿勉呢,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甄意明白,她在说戚勉,也在说她自己。
“他真的很过分。不错过红豆的每一次家长会,每一堂画画课,她去少年宫跳舞,他一下午一下午守着。我和阿勉呢?小时候我肺结核住院一个月,他忙着产品上市,一次没看;阿勉从学校楼梯上摔下,老师打电话给他,他叫司机处理。更别说他在外面受了气就回家里发火,吵得凶了,就会打妈妈,打我,打阿勉;可他疼红豆疼得,佣人让她不开心了,他会让他们跪地求饶。真不公平。”
她唇角浮起淡淡一丝悲哀的笑。
“我们都这么大了,还和一个9岁的毛头小女孩争父爱,丢不丢人!”
“我们才是跟他一起吃苦的那个家。妈妈攒钱给他创业,全家省吃俭用陪他辛苦。我妈把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她的事业,她的一切,她的命都给他了。可那个叫崔菲的,除了坐享其成,她干了什么?她势利,贪财,爱富。除了红豆,她连自己娘家的亲人都能陷害。其实崔菲这些年并没有行为不检,她和艾程早就没有往来了。年轻的时候偷情一两次,后来倒和我爸真心相爱了。知道为什么吗?知道红豆看到的他们吵架打架是在干什么?他们其实很恩爱,因为他们有某种共同的,虐待和受虐的奇特癖好。”
“很好,他们天生一对。恩恩爱爱,为了他们的宝贝女儿,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谁都能伤害。还精心演出这么一场戏。崔菲给自己扣上还在偷情的帽子,戚行远给自己扣上恋童的帽子。我不在乎,可他想把我妈奉献一生的企业给红豆。绝不可能。
他无情,所以红豆遭报应。原本老天只要红豆和崔菲成为凶手,他却要杀死我妈唯一的儿子,换他们一家幸福。
所以,他也遭报应了。那么爱他现在的家,就干脆变成替死鬼好了。”
甄意觉得悲凉:“戚勤勤,当你五十多岁的父亲为了有充足的杀人动机,听你的话搜集各种恋童的东西往自己头上扣的时候,你心里究竟是解恨了,还是更加疼得滴血了?”
戚勤勤微笑,优雅异常,和她摧人心扉的话语有种诡异的违和。
“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恋童呢?
呵,他的心是铁石做的,只有红豆敲得开。去求他放过戚勉的那天,我这么大的人,哭得比孩子还狼狈,可他说,不是崔菲和红豆的问题,而是时间不对。年轻时想创业,没时间考虑家庭。原以为家人永不分离,即使伤害也能原谅。可日复一日的疏忽让亲情的隔阂越来越大。家人怪他忙碌,他怪家人不体贴,越来越找不到乐趣。
红豆是他失败家庭的重新开始,是他从头开始做一个好父亲的机会。”
戚勤勤抬眸望着屋顶,白光在她眼睛里闪烁,刺心:“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只是他的试验品。失败了,就抛弃。”
甄意:“应该不是这……”
“是。他去看守所看戚勉时说,父爱母爱都是有私的,家庭的伤害都是相互的,如果一个孩子的成长给他造成太多痛苦,他也会失望。父子间的沟壑太深,他很难弥补了。”
她笑,“是啊,沟壑太深,小恩小惠已经填不满。所以,他干脆转身,当那条沟不存在,当沟壑对面的我们姐弟不存在。”
“你知道阿勉怎么说吗?”戚勤勤面色平静,嗓音却隐隐发颤,“他说……如果我做了父亲,我不会以事业为借口牺牲家庭,我会好好爱我的孩子,好好爱他的妈妈,我会参加他的每一次家长会,看他做的每一份手工,生病了喂他吃药,伤心了给他安慰。我一定会先付出,而不是先责备孩子不懂事没带给我欢愉,因为,他只是个孩子。”
“那天,阿勉哭得好惨,他求戚行远,他不想死,可戚行远不会让任何人摧毁他苦心孤诣得来的第二次做父亲的机会。”
甄意别过头去,泪盈于睫。
世上所有的感情都是这样,谁在乎谁就输。不是逻辑题,符合规律就能结果;也不是等价交换,你的付出有没有意义,全看人家在不在意。
戚勤勤轻轻道:“你以为,他对红豆的父爱很纯粹吗?”
“不。很自私。”她的话冷静而毒辣,“他爱的也不是红豆,是他自己,是他心里赋予红豆的一个幻影。他一辈子勾心斗角算计猜测,从没感情。一辈子忙名利,到老了才能喘口气。红豆是他迟来的施与,迟来的亲情。不怪他,他说的对,的确是时间不对。是我和阿勉生不逢时,和父亲互相憎恨,彼此相忘,反而是解脱。
红豆做什么他都不反对,只要她开心,她打人也好,踢人也好,他都宠着。他愿意陪她玩任何游戏。”
甄意从她的话里听不出讽刺,只有嫉妒。
“不管怎样,红豆还小,她不治病的话,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戚勤勤眼里闪过一丝诡谲。
她想,甄意心底凉飕飕,冷意席卷全身。面前的女子容貌精致,表情不起波澜,那张脸少有表情,像戴着一张精美的面具。
甄意觉得阴风阵阵,汗毛倒竖。
门外一声吱呀,她一惊,慌地回头。
“姐,上季度的财政报表我看……”戚勉从玄关走来,望见甄意,愣了一秒,随即笑容绽开,“甄意,你怎么在?”
她缓过神,戚勉一夜间变了很多,穿着正式的西装,拎着公文包,片刻前面容成熟而认真,这一刻轻松起来。
他真的开始改变了。
“有没有吃晚饭?”
甄意呐呐地点点头。
“怎么脸色不太好?”戚勉弯下腰,歪头看她;漂亮的脸近距离放大,甄意稍稍退后一步:“没什么。”
“阿勉。”戚勤勤唤他,声音褪去冷漠,很温和,“洗澡了吃宵夜,我给你煮了海鲜粥。”
“好。”戚勉笑,又看甄意,“留下吃宵夜吧。”
甄意勉强弯弯唇角,戚勉这才上楼。
望见他消失,甄意说:“我先走了。”
戚勤勤跟她走到门口,若有似无地说:“经过这件事,阿勉脱胎换骨,变好了。很值得。”
甄意再度背脊发凉,连戚勉置之死地而后生,在绝望被弃之后改头换面,戚勤勤都计算好了。这个女人,纵使她一贯口齿伶俐,到了此刻,什么都说不出。
戚勤勤立在门边:“甄意,我就送你到这儿。”
她站在光与黑夜的边缘,很美的一张脸,一半白皙,一半黑暗。
甄意没说话。
她微微笑了,甄意认识她那么久,她唯一一次真心的笑容,很浅:“甄意,我和我的家人以后会很幸福,而伤害过我的人,他们的痛苦,会持续一生一世。”
她退后一步,淡笑着关上门。
砰的一声砸在甄意心上,她蓦地浑身一颤。
很可怕,她没犯法,也没犯罪,却把所有人推入深渊。纵使甄意见识过多少高智商犯罪,也没见过她这样的。什么事也没干,却让戚家天翻地覆,敌人下场惨烈,弟弟改过自新。
可不知为什么,她并不厌恶戚勤勤:一个心疼妈妈的女儿,一个渴望父爱的女儿,一个嫉妒继妹的姐姐,一个保护弟弟的姐姐。
姐姐的角色总是这样,隐忍,包容,飞速地成熟,默默背负一切,把阳光留给弟弟妹妹。
似乎,她也有这样一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