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也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可是他最近心情不佳,今天又回想起聪明纯孝的嫡长子,再来看太子这骄纵无度、动不动就哭的样子,就觉得十分不满意了。他当即喝道:“哭什么?你哥哥像你这样大的时候……罢了,来人,送太子回去歇息。今日纵容太子玩闹的宫人,全部交由慎刑司处置!”
他不顾身后一众求饶的声音,径自去了奉先殿,看着那尊他亲手摆上去的“仁孝皇后赫舍里氏”的灵位,吩咐了梁九功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打扰,就开始默默对着灵位回忆自己心事。
康熙十一年二月初五承祜夭折的时候,他恰好陪同太皇太后在汤泉行宫,因此没能见到嫡长子的最后一面。又怕太皇太后跟着一起伤心,只能在祖母面前强打精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自己找个地方偷偷哭了一场。后来元后再次有孕,有了胤礽,他把没能给嫡长子的爱全部寄托在了胤礽身上。他特地选了十月三十,承祜的生日这一天,正式册封胤礽为皇太子。
其实细细想来,胤礽的性子更像他,小小年纪就已经可以看出天子的威仪了。而承祜却像极了元后,是个最温顺体贴的性子。虽然为君是不足了些,但是谁家要有了这么一个孩子,怎能不叫父母疼到了心坎里去。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康熙的脸,也照亮了他面前赫舍里氏的排位,纵容是手握天下权柄,却挽不回娇妻爱子的性命,他心里一片冰凉。
奉先殿外,小桂子焦急地在梁九功身前转圈圈:“公公,劳烦您进去通传一声吧。德主子已经发动了两个多时辰了。这会子,只怕都快生了。”
梁九功一脸无奈地摇头:“皇上吩咐了不许打扰。今儿早朝才刚骂了索相和明相,晚上又发落了太子宫里的人,你若是不怕掉脑袋,只管进去。”
“哎哟喂,这可怎么是好。”小桂子不由苦了脸,自家小主一向跟宜嫔平分春1色,宜嫔生孩子,皇上都去陪了大半个时辰,若是今儿请不到皇上,又要叫那些人说嘴好长时间了。
然而奉先殿是供奉历代先帝先后的地方,他一个阉人,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乱闯啊。小桂子急得团团乱转,偏偏此刻天上又下起雨来。
梁九功脑子一转,突然说:“急什么?急什么?这是你家小主的一场造化也说不定。”
轰隆隆的雷声从天边传来,雨点击打着瓦片的声音愈加清晰,这是今年春天的第一场大雨。
去年冬天的尾巴格外长,残冬的余雪在枝头上、瓦缝里苟延残喘了好长时间。但是春天终究是来到了,他也该收拾心情,为了大清的明天继续奋斗下去了。
康熙慢慢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赫舍里氏的灵位,打开了奉先殿的大门。门外肃立太监侍卫突然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口里齐声唱道:“奴才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康熙有些莫名其妙:“梁九功?”
梁九功赶紧朗声道:“皇上大喜,德嫔娘娘刚刚给您添了一个小阿哥。”
“果真?”康熙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来人,摆驾长春宫。”
长春宫后殿里,也是一派喜气洋洋。康熙从佟贵妃手里接过了十三阿哥,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佟贵妃不知前情,欢喜地说着吉祥话:“臣妾也见过不少新生的婴儿了,都是皱巴巴的小老头似的,德妹妹这个孩子倒是一生下来就玉团子似的,乖巧可爱。对了,这孩子左耳耳垂后头还生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这是有福气的兆头啊!”
“什么?红痣,在哪里?”
贵妃就轻轻拨弄着小十三的左耳:“万岁爷,您看。”
康熙怔怔地看着怀中的婴孩,屋内的自鸣钟铛铛铛地敲过两下,他忙问:“这孩子是什么时辰生的?”
接生嬷嬷回道:“禀皇上,十三阿哥是二月初五亥时三刻生的。”
二月初五?佟贵妃进宫晚不知道,承祜刚生下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皮肤白嫩、头发乌青,也是在耳朵后头生着一点米粒大小的痣。康熙素来不信鬼神,又早已打定主意要传位给太子,可是这一刻他也忍不住想,七年前的这一天,他失了爱子,是不是老天爷感念诚心,又把这个孩子还给他了?
佟贵妃见他怔怔的一言不发,只好主动找话说:“臣妾听说德妹妹说,皇上早在她怀孕之初就给孩子选定了名字,如果是个阿哥,就要叫胤祈是吗?这个祈字意头不错……”
“不,不叫胤祈。”康熙下意识地否定了这个名字,祈字音同乞,他富有四海,一定让这孩子将来一世都不用求人,何用祈祷?当然,面对贵妃,他只随口说:“祈字……跟十二阿哥的名字重了。”
宜嫔生的十二阿哥先前满月的时候,已经被康熙赐了名字叫胤祺,两个阿哥年纪相近,名字又同音确实不好区分。佟贵妃就笑道:“那皇上可要重新给十三阿哥起名?”
康熙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就叫胤祜吧。”
“皇上…..这,这怎么使得?”佟贵妃万分震惊,结结巴巴地说。
绣瑜在产房里悠悠转醒,听到这个名字,又是惊吓又是气恼,差点再次晕过去。一个夭折了的皇子——还是嫡长子——的名字,赐给她的儿子。很好,又高调又不吉利,妈妈,我错了,我改什么名字啊?
好在康熙也很快意识到这个名字不妥,赶紧头脑风暴了一下,更改了旨意:“不,还是叫祚吧,胤祚。”
佟贵妃在一炷香的功夫里,承受了两次暴击,脑子已经不会转了,就没来得及反对。
宫女们都不识字,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还觉得小阿哥出生头一天就得了皇上赐名,是莫大的恩宠呢!当即跪下来兴奋地谢皇上赐名。
在一片欢呼声中,康熙满意地点点头,深觉自己给小十三起了个好名字。祜者,受天之福也。他第一个寄予厚望,希望能够“承天之福”的孩子没能养住。
胤者,继也。他只能盼望着这个生在二月初五承祜的忌日、出生当日下了十九年第一场春雨的孩子,能够继承、延续嫡长子的美好品德,福祚绵延,长长久久地承欢父母膝下。
第26章
时光荏苒, 五百多个日夜匆匆过去,时间转眼就来到了康熙二十年十月末。
寅时初刻宫门刚刚下了锁。永和宫小厨房的众人就已经开始忙碌起来。力气大的厨娘开始加水揉面, 巧手的宫女们把和了黄豆粉的面团压入事先备好的模具里, 上锅蒸至半熟。待面团凉了形状固定, 可以看得出是一只只活灵活现、憨态可掬的小狗狗。宫女们把它们取了出来,用红豆、芝麻等点上眼睛鼻子, 再放入锅中蒸熟,以备德嫔娘娘早起查看。
虽然现在宫里没有皇后, 也就免了请安的规矩,然而绣瑜心里记挂着这事,还是卯时初刻就起来了,吩咐竹月去催小厨房众人:“去看看点心做好了没有。”
然而还不等点心上桌, 永和宫就先迎来了不速之客。
“娘娘, 成贵人求见。”
成贵人戴佳氏在康熙十八年末宜嫔和绣瑜怀孕的时候很是得了一番恩宠,然而以色侍人、走肾不走心,皇帝很容易就腻味了她的好身材。宜嫔和绣瑜又接连诞下皇子, 她就不如原来得宠。好容易踩着恩宠的尾巴怀了孕,诞下的皇子偏偏又是个天生有点跛脚的。
这个时代没有产检,没有基因缺陷的说法,人们只能朴素地认为生下天生残疾的孩子是“没福气”、“不积德”的恶果。皇家出现这样的事, 更是大大的不吉利。然而皇帝是不会有错的,那就肯定是戴佳氏福浅命薄、担当不起孕育龙胎的大任了。所以可怜的戴佳氏不仅没有因此得到皇帝的一丝怜惜, 反而被康熙草草封了个贵人就抛之脑后,生怕再生下身有残疾的孩子。
这些话都是康熙私底下对绣瑜说的, 他当然不会公开宣扬他的妃子和儿子不吉利。所以戴佳氏虽然失了宠,明面上还是能安安稳稳地做她的成贵人。加上她出身不错,侍奉贵妃十分殷勤,于是在这宫里还算是有一片安身之地。
起先因为都是佟贵妃手下的人,绣瑜跟她稍有来往,她刚失宠时,绣瑜怜悯七阿哥的处境,也没有立马落井下石避而不见。可是成贵人的性子实在是不讨喜,她不敢怨恨康熙,就把自己的失宠怪到她人头上,时不时地找绣瑜哭诉一番,比祥林嫂还祥林嫂。让绣瑜深深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就拒绝和她来往。
“……如今连惠嫔也不管她了,内务府送去的银霜碳全都换成了黑碳,数额也不够。昨儿我去她那儿的时候,哎哟哟,那屋子里烟熏火燎的,才一炷香的功夫就呛得人嗓子生疼。看得我痛快极了,熏坏了嗓子,看那贱人还怎么妖妖娆娆地说话勾引皇上!”
大早上的就听这么又酸又缺德的话,绣瑜脸都僵了,维持了整整两天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无数次端起茶杯,可成贵人还是置若罔闻地讲着。
戴佳氏口中的“贱人”是康熙新封的良贵人卫氏。正如康熙十六年绣瑜初得宠时一样,整个康熙二十年宫里最大的新闻就是良贵人的横空出世。
卫氏原本是辛者库奴婢出身,辛者库是满语中包衣管领下食口粮人的音译,其中工作的奴仆多为因罪入籍的罪臣家眷。良贵人以罪奴身份得宠于皇帝,瞬间代替绣瑜成为满宫妃嫔的新任眼中钉。而她被康熙看上,又正是补了成贵人怀孕不能承宠的空档。良贵人承宠后很快怀孕,两人前后脚生下皇子,偏偏一个残疾一个健康,成贵人就认为她夺了自己的运势,一直颇多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