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惊讶地说:“准噶尔部虽然骁勇善战,但是全族上下,不过四十余万人口,除却老弱妇孺,其壮年男丁不过五六万人,久经战阵的精兵更是只有四万人上下。除夕一战,我军斩敌两万余人,四万精兵已去大半,犹如折去敌军一臂,为何不是大捷?”
“这,这……”一众文臣目瞪口呆。郭琇反驳道:“我军亦伤亡两万人,论战损,半点儿好处都没占到。十四爷难道听不见满京的哭声吗?”
“郭大人,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军入藏的最大阻碍,在于粮草;而准噶尔统治西藏的最大阻碍,却是人口。今年夏麦一收,我们又可组织十万大军入藏。可是准噶尔呢?区区一年的时间,他们如何生出一倍的精壮男丁,来与我军对抗?用我们多余的资源,消耗掉敌人稀缺的资源,为何不是大捷?”
郭琇吹胡子瞪眼:“人命岂能等同于资源?你,你,你残暴不仁!”
十四不再理会他,转而对康熙拱手道:“如果仅仅是攻取拉萨,策旺阿拉布坦还可以隐藏在山野之间据险而守,图谋反攻。而今他手中仅余一万多兵马,西藏旷野千里,这么点兵马散布在雪原上,就像往大海里撒了一把沙子一样微不足道,沿途的关隘,他根本就守不住。我们大可以步步蚕食,往西北驻军、移民、建城、修路,只需五年的经营,准噶尔人将再无立锥之地。”
“儿子恭喜皇阿玛,这一仗我们已经赢了,只需要派人稍加扫尾即可。”
众人目瞪口呆,南书房一时之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康熙却露出今天议事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扬声问:“你们都听见了?”
“是。”
马齐等参与过三征准噶尔的人也都反应过来。草原部落来去如风,跟他们打仗,不能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尽可能消灭人口,才是治本之法。只要能在茫茫雪原上捉住策旺阿拉布坦这只狡猾的狐狸,哪怕损失大些,也是值得的。
不少人都在心里暗呼失策,却见皇帝一摆手:“这仗胜得惨啊,到底如何处置,你们吏部拟个条陈上来,择日再议。今天就到这里,你们跪安吧。对了,老十四留下。”
十四顿时感觉到身后刺来嫉妒的目光,几乎要将人扎透了。
爱瞪就瞪呗,反正舅舅没事了。他暗自在心里得意了一秒钟,就被皇帝一盆冷水泼下来:“你的《孝经》抄得怎么样了?”
“啊?”十四一愣,“抄,抄完了。皇阿玛可要过目?”
康熙深深地瞧他一眼:“那你可有什么话要跟朕说?”
十四茫然地眨眼睛,看着皇帝逐渐变黑的脸色,心下大急:“什,什么话,您好歹给个提示……”
康熙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憋气半晌,忽然猛地一拍桌子:“跪到奉先殿里去,再抄二百遍!”
第202章
清晨,永和宫。瑚图玲阿一大早地来请安,说起返程的事宜。绣瑜不赞同地说:“如今刚进正月,天冷难行。横竖你们已经在京城待了大半年,不如等过了二月初一你皇阿玛御极五十周年的大庆再走。”
瑚图玲阿笑道:“原是为皇祖母七十大寿来的,又挨过了年。正月初九是十四弟生辰,十五是元宵节,二月初一大庆,四天后又是六哥的生日,三月里又有皇阿玛圣寿……一年到头,月月有喜事,不是节日就是寿日,再待下去竟不用走了!”
众人都跟着笑了一回。瑚图玲阿又从宫女手上抢过梳子,亲手替她梳头,轻轻抖开纠缠的发丝,松松绾起来,笑道:“额娘头发好,可惜我跟九姐都没随您。倒是哥哥们打小头发又浓又密,但他们又用不上,还要多费功夫剃头。”
“这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了。”绣瑜不由笑了,又转头吩咐,“老十四这几日歇在宫里。派个人去武英殿那边瞧瞧,让他派个妥帖的人送他姐姐出古北口。”
小桂子应声而去。绣瑜梳妆用膳完毕,拉着女儿闲话半晌,又去小厨房做了几样点心,才见他一脸古怪地回来:“武英殿、乾清宫那边都说没见过十四爷,白日里也不见他到养心殿、南书房议事,连御门听政的时候都不见人影。”
这就奇了。宗亲大臣因故留宫小住,一般都是歇在武英殿后头的三所小院里,十四却不在。康熙好端端地把人留在宫里,又不叫议事,为的什么?
“倒是前儿酉末时分,有人瞧见十四阿哥出了景运门,往东边儿去了。”
绣瑜跟瑚图玲阿面面相觑,皆是不解:“出了景运门就是毓庆宫,再往东就是宁寿宫和南三所——现今这三处房子都空着,他去那儿做什么?”
小桂子说:“要不奴才再往东华门的值班处问问?”
绣瑜刚要答应,互听外头宫人通报:“娘娘,白嬷嬷求见。”
“哦?”绣瑜略感不详。白嬷嬷管着永和宫的往来回话事宜,只是她年纪大了,这几年已经很少当上差,绣瑜早吩咐了一般的消息使个小宫女传过来即可,不必她亲自劳动。如今她亲自走一趟,肯定是有大事发生。
果然,她刚说了个“请”字,就见白嬷嬷一脸肃容地进来:“娘娘,皇上皇上命人去前线召回二爷,让副将暂代抚远将军一职。”
“什么?”瑚图玲阿惊呼,“四哥不是说,前儿十四弟在御前那番陈奏十分出彩,皇阿玛龙心大悦吗?”
白嬷嬷说:“罪名是任人唯亲,因私废公。”
绣瑜心头疑惑更盛,这罪名颇有点不大不小、不尴不尬的感觉。如果康熙真要治罪,大可以下个战败的定论,损兵折将、丢失拉萨的罪名,就是杀头流放都够了。
虽然岳钟琪不到而立的年纪就做了游击前锋,的确是晋安和十四“任人唯亲”的结果,但是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康熙冒这么大风险把晋安撤下来,就因为看不惯大将军提拔女婿?
绣瑜百思不得其解,只道:“告诉四阿哥去。”
白嬷嬷正要领命而去,绣瑜脑中忽然又灵光一闪:“且慢!”
她喊了一声,就定定地坐着出神,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半晌,瑚图玲阿忍不住疑惑地问:“额娘?”
绣瑜犹豫许久,艰难地说:“传本宫的话到雍亲王府,只有四个字:功高震主。”
白嬷嬷顿时露出了悟的神色,躬身退去。
瑚图玲阿大惊:“额娘,您是说,皇阿玛召舅舅回来是因为……”
康熙朝的武将虽然能人辈出,但基本上是一茬一茬地冒头的。有平定三藩时期的赵良栋、图海、周培公,有平定台湾的施琅,有三征准噶尔时期的费扬古、马斯哈、萨布素。
晋安经历三次平准战争,再平西南,如今又打下大半个西藏,军事生涯的长度已经冠绝整个康熙朝。如果再让他收复拉萨、诛杀策旺阿拉布坦甚至结束整个清淮战争,那功劳就要直追当年的多尔衮了。
绣瑜艰难地点头说:“其实,他辛苦了这么多年,回来休息也是保全之道。”
可是为什么要以论罪解职的方式呢?瑚图玲阿面露不忿之色,碍于她脸色不佳,也不好再提,只疑惑道:“额娘,您……只告诉四哥一个人吗?”
绣瑜忽的闭目长叹:“额娘这辈子,还有一件大事未完。”都说人心不经试,可她努力这么多年,总要尝试一下,才知道是该放心让他们兄弟自己去平衡,还是果断介入强行立下规矩。
“将军真的把格格许给了岳钟琪?”
早朝上无数人弹劾晋安违背祖制,不尊礼法。胤祥前往雍王府的时候恰好遇上胤祚,向他一打听,顿时一脸惊讶:“我还当他们以讹传讹呢!满京里这些八旗子弟,为什么选中一个汉将?”
胤祚说:“一来,舅舅许婚是六七年前的事。二来,汉将身份低微,朝堂斗争、八旗内斗、皇子夺嫡他们都说不上话,只能埋头做事,倒省却很多麻烦。”
胤祥顿时了悟。六七年太子仍在,夺嫡的形式不明朗,晋安尚未立下平定西南之功,蓁蓁的身份远不如现在尊贵显眼,正一品将军的女儿与正二品提督的儿子,倒也相配。下嫁相熟的汉军旗人家,又可免去万一永和宫一系夺嫡失败,她被婆家嫌弃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