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
太子的声音破碎,混合着哭音,保康仔细辨别才明白其中的意思:不一样的,他的额涅去世了,而保康弟弟的额涅还在。
保康好像被定格了一样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平时无忧无虑喜庆乐呵的笑脸没有一丝笑意:“阿弥陀佛。”
这一次的“阿弥陀佛”里带着“晨钟暮鼓”的钟鼓佛音,太子听愣了,呆呆地看着他的保康弟弟。
保康眼睛微合,又打一个佛礼:“阿弥陀佛。”
这次是告诫。
太子的嘴唇蠕动,终是没有再说话,跟着他的保康弟弟,也抬手打一个佛礼:“阿弥陀佛。”
保康心里一软,克制自己不要笑出来。兄弟两个四目相对,面对皇陵的特殊环境特殊气氛,他终于明白太子心底深处的苦闷。
太子的母亲,是难产去世。太子尚在襁褓中就被册封为太子,可是太子的身边只有宫女嬷嬷和太监,他的成长中,没有一个正式的母性角色。
而他的父亲,皇上,皇上也很忙,皇上只能抽空一天去看他一两次,并不能时刻看着他成长。
他是太子,皇上正式册封的储君,满宫的人,除了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都是他的臣。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和他保持距离,当然不算是亲人;而君和臣当然不能玩到一起去,就算是他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也一样。
好不容易,有一天,他的汗阿玛告诉他,他有了一个弟弟,一个嫡亲的弟弟,他非常高兴。
这是他的弟弟。
是他的亲人。
弟弟和他一样,出身高贵,都是嫡出;弟弟不是那些恭恭敬敬的“臣”,是他的弟弟。
他有了一个弟弟。
他非常开心,他和弟弟一起睡觉,他的汗阿玛就在一边陪着,他非常幸福。
他得了天花,天花是什么,他还不大清楚。浑身发痒,难受,可他还记得,他要去看他的弟弟,他要将自己的玩具都送给他,自己最喜欢的意大利小丑玩偶也送给他。
可是他的汗阿玛告诉他,他的弟弟去了五台山。
五台山,在哪里那?
他的天花好了,他更想自己的弟弟,他要去找汗阿玛要弟弟回来——索额图面色严厉地告诉他,他的弟弟不能呆在宫里,宫里,只能有一个嫡子。
他的叔公索额图还告诉他:弟弟有母亲,而他的亲母亲去世了,这对比弟弟是弱项。他要争取,他要表现出来强势,他要汗阿玛一直记得他的亲母亲。
可他想自己的弟弟。
弟弟那么小,他可以抱抱;弟弟喜欢戳戳,他喜欢戳戳弟弟软软的脸蛋儿;弟弟喜欢睡觉,他陪着他一起睡觉;弟弟喜欢吃手,他要盯着看着……
可是宫里,只能有一个嫡子。
“弟弟,哥哥对不起弟弟。”太子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哭得不能自已。
保康笑出来,伸手戳戳太子露在外面的额头,让他注意听自己说话:“哥哥,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都不需要说对不起,真的。”
然而太子哭得更凶了。
一边哭一边诉说。
“我也想要一个母亲,母亲,和皇后娘娘对保康弟弟那样嘘寒问暖,时辰到了喊我回宫吃饭;和皇后娘娘管着保康弟弟一样,糖葫芦一天最多只能吃两颗,平时只给吃一颗,我一哭闹,她就哄着……”
“和皇后娘娘给保康弟弟做衣服一样,给我做衣服鞋子……”
保康听着听着,烦恼地抬手揉揉眼睛。
哥哥的母亲难产去世,哥哥有一个为了生他而去世的伟大母亲,他不应该再去要其他的母亲,这样,对不起他的亲母亲。
一个小孩子,他的成长过程中,没有母亲,那是什么样的感受那?一个小孩子,他的成长过程中,有一个母亲,那是什么样的感受那?保康以前不知道,保康现在知道了。
母亲,不光是唱着温柔慈爱的摇篮曲哄着你入睡,还是一个孩子心底深处最安全的情感寄托,可以撒娇,可以嬉闹,甚至可以无理取闹,因为你知道,她总是会包容你的一切,说你是天下第一好。
保康想说:“我额涅,也是你额涅。”
话到嘴边说不出来。
想安慰安慰说:“哥哥你已经拥有了很多,你要欢喜于自己拥有的,而不是哭闹于自己没有的……”
又觉得太过空洞,好像所有的大道理面对他哥哥的眼泪,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他太子哥哥的心愿,注定不能实现。
宫里其他的孩子没有了母亲,会有其他妃子照顾,可太子是太子,他的母亲是元后,妃嫔中没有谁有资格照顾他,也没有谁有权利听他喊一声“额涅”,或者应该说,没有谁能忽视他的太子身份,只当他是一个需要母爱的孩子。
而他也不是要别人忽视他的太子身份,他只想在做太子的时候,还有一个母亲。
他是太子,和他们的汗阿玛一样,先是“君”,再是“人”,和他们的汗阿玛一样,要的非常多。
“阿弥陀佛。”保康低低地打一个佛号。
“保成哥哥,索额图是你的母家当家人,但他,赫舍里家的所有人,都不是你母亲的代表。奶嬷嬷对你好,奶嬷嬷的家人也对你好,但她,毓庆宫的所有人,都不是你希望的那种亲情表达,你将情感寄托在他们的身上,很危险。”
保康试着提醒太子一声,可他没想到自己的话引来太子的大爆发。
太子愤怒地哭喊:“你们不知道,你们不明白。”
保康瞧着他不敢面对现实的模样,也生气。
三头身的身高站在太子的半丈远的地方,脑袋微微仰,胖嘟嘟的一张脸气势勃发,声音里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怒:“我们不知道,我们不明白。但我们知道讲道理。”
“你若认为你是太子,高高在上,那你为何要去听索额图的话?索额图不是你的臣吗?你若认为你是一个孩子,和大清朝其他千千个小孩子一样,那你为何要去亲近一个奶嬷嬷,而不是去亲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太子听得愣住了,确认他的保康弟弟没安慰他,也没哄着他,还对他生气,他更生气。
“索额图对我好!”
太子眼睛红红的,脸上有泪水也顾不得擦,只冲着保康嘶声呐喊:“赫舍里家是我的母家!奶嬷嬷是我的奶嬷嬷,是夜里也守着我,看护着我的奶嬷嬷!你有师祖,你有额涅,你当然不知道。”
保康:“……”瞪大眼睛。
熊脾气上来,一连串的话炮竹一般冲出来。
“我知道不知道?你问过我吗?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索额图对你好,那是因为你是太子。奶嬷嬷对你好,也是因为你是太子。他们都有自己的家人和亲人,他们对你,有大半是忠心,是为了自己家的前程似锦……这些你知道吗?”
“你的太子位子是汗阿玛册封的,你明白吗?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才是你的祖母和太~祖母,是你的亲人,你若觉得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和你隔的远了不好亲近,你还可以去亲近汗阿玛,你为何不去?”
“你要说我有师祖,我有额涅,你一出生就有汗阿玛,你为何不去亲近他?你只知道自己想要关心,不知道你的汗阿玛也需要关心……?”
保康“气势勃发”,一番话甭管有没有道理,反正太子是被镇住了。
他想说他们的汗阿玛是皇帝和父亲,他作为太子和儿子应该谨守礼仪,说不出来——他的保康弟弟每次气汗阿玛,汗阿玛也没有处罚保康弟弟,还是一样的关心。
他想大声呐喊,他们的汗阿玛不光是自己的汗阿玛,汗阿玛去五台山教导保康弟弟两个月,亲自去易县救助保康弟弟,亲自抱着保康弟弟从正阳门回宫……说不出来——汗阿玛册封他为太子,太子,只有一个。
保康得意地笑,得意地笑,眉梢眼角都在表达欺负人后的通体舒畅……
太子:“……”
太子突然心生一股气,上前一步两手一扯,保康的胖脸和笑脸就变成扭曲的鬼脸。
这回轮到太子得意洋洋,保康气啊。
太子比他高,他想伸手扯他的脸,够不到。
没关系。
保康一抬脚。
“嗷!”太子一声大喊抱着他的右脚跳起来,这次不是情感复杂抱着各种目的哭泣,这次是真哭。
疼哭了。
保康下巴一抬,眉毛一根根飞舞,那个欢乐得来——
阿弥陀佛。师祖啊,果然这样的太子哥哥看着更爽!
…………
这次的交锋,以太子的“失败”告终,太子因为脚疼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大哭,保康看着一只小蝴蝶学飞看得入迷,趴在青草丛中自得其乐……
皇上虽然给及时清场,但是皇上自己围观了全过程。
太子……哎,皇上只想叹气再叹气。
到底他教导太子的方式,错在哪里?真的错了那么多吗?皇上不想承认,可他也莫名觉得,太子最后抱着脚大哭的样子,非常透索,非常——嗯,痛快。
太子:“……”
太子的右脚肿的好像一个开锅大馒头,疼得来——可是太医说,这只是表象不需要治疗,只给抹了一份红药水止疼;可是他的保康弟弟照样吃吃喝喝,汗阿玛也没罚抄个书啥的。
太子心里的小火焰升腾,气得五官扭曲:“保康弟弟,哥哥的脚废了!”
保康欢喜地咽下一颗糖葫芦,高声回答:“太医说两天后不疼了就好了,这是活血。”
太子的胸膛剧烈起伏:“很疼!”
保康表示他很大度:“是不是疼的不对称?左脚也来一个?”
太子:“……”
阵亡。
愤怒的太子一路上抢了他保康弟弟每日两颗糖葫芦,抢了他袈裟小补丁里的花生糖,还要求保康弟弟和他一起睡觉,还拿出哥哥的样子教导保康弟弟写字读书,敢偷跑他就跳着一只脚给亲自追回来……
太子是感觉出气了,痛快了,其他人看热闹,咳咳,也挺痛快,非常欢乐,唯有保康回到紫禁城的时候,彻底焉巴。
“额涅——”保康扑到他额涅的怀里撒娇,好不委屈。
“额涅在。”皇后娘娘笑着搂着儿子,笑得慈爱。
皇后娘娘早就听说她儿子和太子的闹腾,虽然她也觉得,光听这个“热闹”就挺欢乐,可是儿子受“大委屈”了啊。皇后娘娘耐心哄着。
“额涅这里有刚做好的糖葫芦,今天给保康吃三颗。”
“花生糖也有,也是刚做好的,保证是保康最喜欢的甜味儿。”
“还有大风筝,威风凛凛的海天青,额涅和保康一起放风筝。”
“……”
“……”
保康受伤的小心灵得到安慰,想起来正事儿。
“额涅,汗阿玛说,他将来不要陪葬品。”
皇后娘娘一愣,不过这个事儿她也已经知道,手轻轻地拍打儿子的后背,微笑回答:“你汗阿玛英明。额涅将来也什么金银器物都不要。”
皇后娘娘没说,她将来啊,只要她儿子的亲手稿子就好,随手涂鸦、蚂蚁爬的字,什么都好。
保康不明白额涅的心思,但他感受到额涅那份满足和感恩的心情,窝在额涅的怀里笑得灿烂。
有关他汗阿玛和他额涅的关系……本来还想问问“额涅要和汗阿玛葬在一起吗”,此刻也觉得没有必要——类似他这般际遇的人应该极少极少,极少极少。去世后一碗孟婆汤下去,纵然葬在一起又如何?反正不影响下辈子。
保康信誓旦旦:“额涅,额涅的下辈子一定幸福。”
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听懂了,愣怔。儿子早慧,又在民间长大先接触到民间的夫妻家庭生活,回来宫里,一眼就看出来她和皇上的关系和他认知的“幸福”不一样。
心里酸酸涩涩,胳膊紧紧地抱着儿子,却还是不得不严厉教导:“又在街上听来的胡话?还是看了什么话本儿?”
保康不乐意,瞪大眼睛反驳:“保康没看话本儿。纳兰老师的词儿写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皇后娘娘:“……”
“你纳兰老师的词儿里写的多着那。那李白大诗人还说“手可摘星辰”,手哪能真的够得到星辰?”
“女子嫁人乃是为了家族和前程,就和男子上战场一样,要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以后小杂书少看,知道不?”
保康:“……”
保康不放弃:“知道——保康知道那些话本儿都是骗人的。师祖说没有哪家父母不希望儿子女儿婚配更好的人,可是那没有完美的吗额涅?”
亲亲额涅·皇后娘娘笑了:“你呀,年纪还小。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保康:“……”
“额涅,可是师祖说,保康将来若是娶妻,一定可以娶一个家世相当、人品端方、美丽漂亮、温柔孝顺、聪明灵慧……的。”事关人生大事,保康一脸“严肃”。
然而皇后娘娘的笑容更大。
“那当然。我们保康将来一定能娶一个十全十美的。”
保康重重点脑袋,因为额涅的回答笑得一脸“自恋”。
三岁的孩子一会儿说生死,一会儿说娶妻,在皇后娘娘的眼里都是小儿的天真之语,自顾自地乐呵着,但是保康自觉他和额涅的谈话非常严肃。
“额涅,师祖还说,先皇的一生于婚姻上很悲哀。但是先皇临终看开了。”
“先皇……额涅的记忆里,很不一样,和大部分人都不一样。”
“保康觉得先皇挺好。太皇太后为何不喜欢董鄂皇后?额涅?”
“……婆婆看女子,和男子看女子,不一样。保康长大就知道了。不过额涅听说,后来——关系缓和了,只是可惜……”
今儿一连被额涅两次“长大就知道了”·保康越听越糊涂:“那将来保康喜欢的美人儿,额涅喜欢吗?”
保康小着急,特担心他将来喜欢的小美人儿和他额涅闹起来;皇后娘娘反应过来,瞧着她儿子的小样子,笑得来——
“额涅保证喜欢。将来我们保康看好哪个美人儿娶哪个。”
保康嘿嘿笑:“额涅最好。”
顿了顿,又对着他额涅特不放心地说道:“保康若没有遇到喜欢的美人儿,额涅不能催婚。”
“催婚”两个字咬的特清晰,皇后娘娘一开始没明白,等她琢磨明白意思后,简直哭笑不得——
皇后娘娘一把捏住儿子的胖脸蛋儿,语气故意装作凶巴巴的:“你呀,就崩操心了,等你先长大再说。”
保康:“……”
保康在他额涅这里受到“打击”,去找他的纳兰老师诉说有关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问题,哪知道他的纳兰老师,自打进了骁骑营再未回过城内,更不要说进宫了。
据他小舅舅说,他的纳兰老师作为一名初来乍到空降的总兵,毫无生疏不受之意不说,反倒如同虎归山林般得心应手。
整日里跟大营里的儿郎们混在一起行兵布阵,短短几天,已同军中弟兄混的娴熟,快活得来——全然忘却那京城的繁华与喧闹,也忘却他这个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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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图鲁,勇士。巴克什,类似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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