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危难关头,绣玥知道这一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皇上,”她抬起头,努力仰望着他:“嫔妾也一定会护住皇上周全,在疫情控制住之前,请皇上留在延禧宫,您相信嫔妾。”
“嫔妾这里的药,绝对会葆皇上平安无虞。”
听她说话时认真的语气,颙琰目光投向房间中摆放的几个焚烧的药炉。从前他是亲眼见到过她用药设计了陈德,后来夜闯养心殿弄晕了他的御前侍卫。
皇上略微沉吟,道:“这药还配的出么。”
意料之中,见绣玥慢慢地摇了摇头。
“皇上,嫔妾原本带进宫的药量,只够自保而已,除却随身携带的香囊,殿内焚烧的药炉每日需早晚更换一次药量,还有膳食,皆需用药水泡过之后食用方才安全,尤其是肉食不易泡净,要切得极薄泡在药水中才可保万全,不如蔬菜鲜果。所以今后这一段时日,嫔妾伺候着皇上尽量多食用素食。”
“嫔妾算过了,照这样俭省着用,这药也还可维持五十天左右。”
宝燕在门口沉下脸无声一哼,那原本可是够支撑三个月的量。
绣玥道:“所以这段时间委屈皇上,每日膳食不能再像御膳那样多的菜了,每日两菜一汤,衣裳也要用药水洗后晒干了再穿,还要尽量少出门,少走动。”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皇上半推半就地落了座,对鄂啰哩道:“那朕近些日子就住在延禧宫罢。朝臣们上的折子,不必再往养心殿送了。”
“嗻。奴才明白。”鄂啰哩顺势道:“奴才这就回去将养心殿的折子取来。”
皇上坐到了罗汉床左侧,想了想,转而抬眸瞧着下方站着的绣玥:“这药……你还分给了谁。”
绣玥对上皇上询问的目光,她下意识显得心虚了几分,大部分的药,她自然是都偷偷送去给了帛尧。
“嫔妾……嫔妾与逊嫔娘娘同住延禧宫,自然是要孝敬主位娘娘的。”绣玥勉强笑了一句。
皇上点点头,他略微有些迟疑,“朕想着……”
“皇后毕竟是中宫,身份尊贵,逊嫔长年累月的病着,她只是妾室,不能与抚育嫡子的皇后相比,依朕看,还是拿去了给储秀宫罢。二阿哥如今身在圆明园,皇后和三阿哥一定要平安无恙。让皇后尽量省检着些用,以你的名义送过去,以此缓和你与皇后的关系。”
“至于旁的宫里,尽管去用太医院最好的药粉药酒,把朕与皇后的份例都拨给嫔妃们宫里,要多少给多少。
“皇上!”绣玥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皇上要如何偏心皇后,嫔妾不能置喙,虽说天下万民都是皇上的子民,嫔妾的东西也是皇上的东西,可皇上也不能如此厚此薄彼,嫔妾没办法置逊嫔的生死于不顾,嫔妾……也不在乎与皇后的关系。”
“绣玥。”皇上站起身,“朕是皇帝,不能不顾及皇后的安危,就算朕可以不顾百年名声,朕也不能不顾及三阿哥的死活。”
他显得有些落寞,“朕年逾四十,子嗣单薄,只有二阿哥和三阿哥两个皇子,若三阿哥有何不测,那朕的江山社稷……”
大清的皇帝,膝下不能只有一个皇子。
说及此,绣玥想到自己偷偷服用的避子汤药,心里也有点愧疚。半晌,她看着皇上,终究还是心软了。
“皇后娘娘身份尊贵,逊嫔娘娘也是一条人命,皇上都不忍心,嫔妾想,最耗费药量的还是每日膳食。殿内的药炉毕竟用不了多少药熏,不如请皇后娘娘在痘疫期间每日两餐,逊嫔娘娘平日所食本就不多,减少到一餐半也便罢了,嫔妾和西偏殿的宫人都减为两餐,皇上的膳食分毫不能减,但肉食浸泡比蔬菜更加费药,给皇上准备的肉食稍减些罢,如此,也便够了。”
话音落下,皇上目光投向她,早知道她是这样心地善良的女子,他方才也不过稍稍故意而为之一点,她便妥协了,愿意体谅让步。
“朕会下令,一切就照你说的办。”
说是这样说,接下来在延禧宫的每天,皇上瞧着碗里清一色的素菜,脸色都不大好看。不过皇后和逊嫔都能保命,是他应允了的,也只得忍一忍。
时间长了,这房间的焚药的味道也没那么呛人。
开春西偏殿里潮湿阴冷,绣玥挪了个炕桌到拔步床上,取来厚厚的被子给皇上盖在腿上,身后垫了个枕头,方便他靠着批折子。
她就在不远处的罗汉床上和宝燕一起捣药,西偏殿的奴才们也都是极少言语的,来回走动洗菜泡菜,烧水烫茶具。
没有多一分刻意的谄媚讨好。
隔一两个时辰绣玥会过来瞧瞧他,给他掖一掖被角,端一杯热茶,递几块添了糖的素点心,那糖和点心也都带着一层淡淡的苦味儿,是怕他批久了折子口中苦涩。
他有时候批折子久了,看她坐在窗边忙碌,忽然觉得这样的岁月也很好。
多少年了,他小心侍奉先帝,周旋和珅,步步为营,青瑜走的时候,身为皇后,一切丧事削减到比不得一般妃嫔的规制,他空有一个“皇帝”的头衔,失了发妻,成了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漫长的宫廷岁月,对着无数张看不清的面孔。他以为,拥有了至高无上的皇权,这一辈子便是这样逝去。
但在这样的危机境地之中,头一次,他身为帝王,竟也有了被照顾和安稳的心情包围。
看着她在一旁低头专心忙碌,时不时状似不经意地走过来瞧瞧自己,让他有了这样的感觉,她在照顾着自己,没有任何的功利心思,不因自己是天子帝王而讨好献媚,趋炎奉上,心思这样纯净单一。
原本以为她年纪还小,没心没肺需要他来宠爱,却没想到反过来,还可以撑着他的天。
“皇上,您在想什么呢?”
绣玥凑过来,瞧他出神的样子,宽慰着道:“皇上别忧心了,这样的事,历朝历代都有,一到春天万物复苏,蚊虫鼠蚁滋生,爆发痘疫也是不可控的事情。”
“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在不眠不休地拼命研制治疗疫症的法子,相信这一场劫难很快会过去的。”
她将熬的补汤端过来,“皇上喝一口罢,最近都在食素,在这批折子又辛苦,嫔妾为您加了点炖好的鸡肉进去。”
“……好。”
颙琰接过来,执起汤匙,“这些日子,你伺候朕,比朕还辛苦。”
“这算什么辛苦啊。”绣玥从前为了生计,再苦再累的活要一连做上许多天,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都需要她来操持,相较之下,皇上好摆弄多了。
原以为他身为九五之尊,屈身延禧宫会有诸多不满,日日训斥于她呢,其实皇上的心比寻常人还要坚忍,难怪可以不动声色地隐忍和珅数年再将其扳倒。
“朕已经瞧过了这几日递进来的奏报,太医院经过半个月的时间,一直在改良药方,病死的人数在减少,由重病变轻,相信到完全控制住疫情的日子,不会远。”
三月初,皇宫中请了几个西洋来的传教士,结合太医院的疗法,渐渐研制出了瓦解这场痘疫的良方,几个染痘的宫人用了方子,已证实副作用极轻,可给皇室大臣们服用。
初二这一天,皇帝踏出延禧宫,瞧着眼前的御撵,只觉恍如隔世。
一切又都恢复到了从前。皇权高高在上,前呼后拥,养心殿里,锦衣玉食、高床软枕、一切如旧。
“皇上,”常永贵讨好地凑过来道:“皇上英明神武,成功控制住了这一场疫情,打了一场大胜仗,满宫都在称颂皇上睿智,大清朝福泽绵长,奴才怎么瞧着皇上……回到养心殿的这几日似乎却不大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