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子里,宁香紧张地闭紧双眼,浑身微颤。等了半天,却不见半点动静,悄悄睁开眼睛,才发现康熙根本没脱衣服,只是和衣而卧,宁香愣了。
康熙仿佛已经有了睡意,小声呢喃着:“你不必紧张,朕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就当换个地方睡觉罢了。
说完,康熙背过身,呼吸平缓,很快睡去。宁香想了想,仿佛明白过来,于是不声不响地躺在康熙身边。
当夜,呼哮的寒风中,一辆简单的马车停在城门口,裕亲王福全下了马车,站在城门处回首凝望,仿佛能够透过整个京城的街巷看到冷宫,看到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人。
朝堂上的惊天巨变,他亲眼目睹,却只能旁观,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天子的信任。后宫中的风云起伏,他更是连旁观的机会都丧失了。因为,叔嫂相通,不仅是宫中之忌更是天下大忌。在众人眼中,他裕亲王福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福全心中一声长叹:“终究是我连累了你。”
身后呼起细碎的声响,福晋阿珲悄然下车,拿着一件厚厚的毛筒子走到福全跟前,然后亲自将福全的两只手塞到其间,随即温煦地笑了:“这样,就不会冷了。”
福全定定地看向阿珲,眼中写满歉意:“阿珲,对不住了。”
阿珲摇摇头,打断了福全:“王爷不必如此,此生能与王爷相伴相守,便已是天赐之福,京城抑或北疆,在阿珲眼中都是乐土。”
福全神色感慨,从毛筒子中伸出一只手,轻抚着阿珲的脸:“不仅是这个,还有”
阿珲眼眸微闪,目光切切地看着福全:“宫里宫外,谣言四起,皇上又在这个时候让王爷戍边,王爷为何不争辩,为何不抗拒?”
“争辩?阿珲,我不想瞒你。”福全神色微黯,仿佛被人戳中心事,他摇了摇头,松开了阿珲的手,“那些谣言,污秽难堪。但我对她,虽无苟且,却有牵挂。正是这份牵挂,让我无从争辩。况且,若我离开,能减少对她的伤害,减轻旁人的愤恨,我又何必拒绝?这原是我该做的,只是连累了你!”
阿珲听着福全的诉说,一字一句细细在心中口味,她听得明白,更想得明白,这一番话胜过太多的解释,福全能对自己这样坦白直率,终究让人欣慰。于是,她展开笑颜,再一次紧紧握住福全厚实的大手:“王爷如此坦荡直率,可见心中澄净,王爷的牵挂阿珲明白,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之又难,故在自己境遇艰险时能伸出援手之人,原该牵挂惦记一辈子。所以,王爷大可在心中牵挂她一生一世,阿珲也会为她祈福的。除此之外,就是我们夫妻同心,即便苦寒之地,即便再无出头之日,也甘之如饴。”
福全心中百感交集,自己当初接受阿珲为福晋,原是因为东珠的推荐。如今,福全真正意识到,能有这样的福晋,才是他的福气。
福全用力拥紧阿珲,给了她一个结实而温暖的拥抱,随即更是亲自将其抱上马车,而后自己也上了车。
夜色如墨,马车终于行远。
阴雨连天,坤宁宫内。
芸芳坐在窗边,炕几上放着一个小簸箕,里面铺满了茶叶,芸芳正细细地从中挑出茶叶梗,放在旁边的小盘内。
婵儿端着汤盅从外面入内,先将汤盅放在案上,又从柜上取出一条厚厚白熊褥子给芸芳盖到腿上:“这身子才刚大安,还是要多加调养,像这挑茶叶梗的事还是交给下面奴婢们干吧,阴雨天光线太暗,千万别伤了娘娘的眼睛。”
芸芳淡然地笑了笑:“知道你这是心疼本宫,你放心,不碍事的,左右这会儿本宫闲着也是没事,把这茶叶挑了,等皇上来的时候,好泡给皇上喝。”
婵儿叹了口气,将汤盅的盖子打开,送到芸芳跟前:“娘娘,婵儿其实不太明白,若是娘娘觉得这茶不好,茶梗多,大可以交代内务府送来全是嫩叶尖的好茶,何必辛苦娘娘亲自动手一枚枚地挑呢?”
芸芳放下手里的活,接过汤盅喝了一口:“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茶叶从养茶、采茶、炒茶再到采买了送到宫中,不知要经过多少道手续,一层层地倒手,一层层地加价,已是贵了几十倍了。若是咱们再跟内务府说只要嫩叶尖的好茶,那工序的复杂和价格的翻涨就打不住了,实在是太过劳民伤财了。”
“皇后娘娘处处节省,事事都为民着想,实在让人感动。向来只有平民之家才会以茶叶梗泡茶喝,富贵人家都弃而不用,皇后娘娘更是千金贵体,却要将挑出的茶梗留下自己喝,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婵儿看着芸芳眼圈有点泛红,“只是可惜啊,娘娘为了皇上这样操持,皇上却未必领情。皇后可知道,这些日子侍寝的可是谁?”
芸芳面色无波,放下汤盅,重新挑起茶叶:“宁常在。”
“宁常在!”秋寒忍不住一声重哼,颇为不服气,“如今宫中上下都在议论,皇上为何要宠幸宁香这个奴婢!还不是因为她是承乾宫出来的,是昭妃的人。皇后可知那些话说的有多难听?有人说皇上这是爱屋及乌,放不下昭妃。还有人说,皇上这是在报复昭妃与裕亲王”
“住口。”芸芳面色一寒,“婵儿,你不仅是坤宁宫掌宫女,更是本宫的族妹,外面那些混账话岂能跟着学?皇上就是皇上,容不得任何人诽谤。你现在就去,将内务府刚送来的那些鹅绒锦被和上好的炭火送去冷宫给钮祜禄氏。”
婵儿惊愣,站在原地没动:“为什么?”
芸芳眼色微黯:“这些事情,若是咱们做到前头,又何来的宁常在呢?”
婵儿面色变了又变,细细琢磨芸芳话里的意思,片刻之后,便明白了,于是再不多言,赶紧收了东西下去行事。
芸芳看着挑好的茶叶,心里说不出的酸楚,却在这个时候,听到外面一声熟悉的轻咳。室外,康熙已然站立良久。
康熙神色动容,芸芳与婵儿的对话他都听到了,没想到,皇后如此明白自己。康熙突然觉得有些内疚,又觉得有些狭隘地曲解了皇后,如果自己能够真正信任于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可是,一个女人,真能如此大度吗?
于是,他步入室内,坐在芸芳身边,看着簸箕中的茶叶:“婵儿说得不错,皇后这样实在是委屈了。”
听到此言,芸芳心中一颤,便知道康熙听到了,她也不想再继续有关宁香或者东珠的话题,于是她这样开口:“臣妾可从没觉得自己委屈,天下万物,物尽其用,就说这茶梗,世人皆弃之,殊不知这茶梗煮出的茶汤,滋味醇和,茶香平淡,茶心灵妙,最宜于妇人饮用。臣妾就独爱其久饮也不至失眠的好处。”
康熙听了,心中赞叹,终究是皇后,聪慧大度,更能以禅理化解尴尬,于是他由衷说道:“能把煮茶梗水喝这件事说得如此风雅而益处多多的,也唯有朕的皇后了!能用世人之所弃,才是真正地益茶德,益众生。朕平日就觉得你宫中的茶好喝,没想到,皇后用心良苦。”
芸芳的神色平淡和煦,并没有客套谦辞,而是坦然回答:“臣妾挑茶并非投其所好,皇上为国事繁忙,需要好茶提神醒智,而臣妾打理后宫,只须淡茶静心,虽是一样的茶,将其分而用之,各得其所。”
“话虽如此,但太费心操劳的事,还是要少做,你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康熙拉起芸芳的手,眼中满是关切与温暖。
芸芳面色微红:“臣妾的身子无碍,将养了这么些日子,早都好利落了。”
“当真全好了?”康熙话里有话。
芸芳愣愣地点头。
康熙便伸手将芸芳拉入怀中:“那就好。”
当夜,康熙留宿坤宁宫。
第一百四十章 酒意诗情谁与共
冷宫,东珠所居的陋室,破旧的床板上摆着簇新的锦被,堆着各色物件,甚至还有一床罕见的白熊皮褥。而那张掉了漆皮的小小的炕桌上,此刻摆着几样精致的菜品,东珠正在狼吞虎咽地用着膳。
宁香坐在下首,怔怔地看着东珠,神色颇有些不解:“主子,你可是糊涂了,才刚奴婢讲给你听的,你当真不难过?”
“难过?我为何要难过,不管是皇上还是我义父鳌拜,他们都做了他们想做的事,如今成王败寇。胜的,史书里千载称颂;败的,赶赴黄泉早死早投生。而我,也得了自己的安生。”
东珠狠狠啃着一块烧饼夹肉,神色专注:“我阿玛一生谨慎,在朝堂暗流之中沉浮了这么些年,虽然如今沦落到守宫门的境遇,但多少算是善终了,没有抄家灭门,没有斩草除根,我还有什么可难过的。”
宁香一边小心打量着东珠的神色,一边细细品着她话里的意思,觉得似乎十分有理,当下更是佩服万分,怪不得皇上对昭妃如此念念不忘,她的确不同寻常,这天大的变故若放在别人头上,怕怕整日都要哭天口喊地要死要活的,而她却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
“主子心大量大,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难倒你的。可奴婢却只是个没眼界的小奴婢,如今奴婢突然变成了……成了宁常在,主子”宁香羞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话。
东珠笑了:“这不是挺好的吗?宁常在,如今的你已经不是奴婢了,你不仅可以光耀门楣,还能时常来接济我,于你于我,都好,你就安心做你的常在好了。不,不是常在,最好能够步步高升,成为贵人和皇妃。那样,我的日子定会更好过。”
宁香低下了头,她不知道东珠此时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虽然皇上和自己并没有发生什么,虽然她也明白皇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东珠好。可是,她没有将这一切和盘脱出,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