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超是真的喝多了,脑海中竟刹那间掠过一丝混合着荒谬的讥嘲,那情绪还从他话音里遏制不住地带了出来:“殿下若真的这么想,以后就谁也不亲近谁也不搭理,岂不是谁都害不着,一辈子都干净了?”
李弘当即一愣。
“迫于一时情势而无能为力不算羞耻,但连想做点什么的心都没有,一味消极退缩,又能退到哪里去?”单超不假思索,这番话像是早已被什么人烙印在脑海中一样,自然而然便质地有声地脱口而出:“江山广阔天地浩大,但一个人可以退缩之地不过方寸。如果连应该承担的责任都畏缩放弃了,退到最后只能束手待死,岂不是死得更窝囊?”
太子呆住了,单超也有点发怔。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恍惚模模糊糊地闪过了什么,似乎有个熟悉的、冰冷的、高高在上的声音,也在他耳边说过相同的话。
“……万里江山、黎民社稷,但你能退缩之地不过方寸!退到最后不仅你自己束手待死,亦会将所有站在你身后的人拖下地狱……”
“从这一刻起你只能向前,便是连死都要面向正前,你的身后早已无路可退!”
“……”太子嘴唇微微发抖,似乎发不出声音来,半晌才沙哑道:“可……可是我……”
他蓦然住了口,神色中的苍白渐渐被另一种了悟所取代,眼底浮现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坚决:“你……你说得对,我是太子,怎能有那么窝囊的想法?”
他跳下栏杆,转向单超,认真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近日来连番挫折,是本王钻了牛角尖,所幸有单超大哥提点,我已经明白该怎么做了。”
单超思绪纷乱,一时还没答话,便只见李弘欠了欠身,掉头大步向长廊尽头走去。
他来的时候是一路小跑着的,回去的时候步伐却快而有力,仅仅从背影来看就透出极大的不同。
单超略微怔忪地目送着他远去,脑海中却似乎浮现出另一个身影——那是个年轻人的目光透过无数被湮没掩盖的记忆,深深地望向自己,眼底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失望、果决和破釜沉舟。随即他转身向远处走去,连头都不回,烈日下束起的长发裹挟在斗篷中呼啸扬起,渐渐隐没在了万里黄沙遥远的深处。
单超胸膛起伏,嘶哑地低声道:“……师父。”
他仰头喝空了最后一口酒,随手把酒壶一扔,纵身直上屋檐,在瓦片上轻如鸿毛地借力一点。
——即便如此酩酊落拓,这一纵身却堪称兔起鹘落,连瓦片上的灰尘都没有惊起,便只见他像猛禽凌空而过,径直向清凉殿方向而去了。
·
清凉殿,偏殿。
单超在窗棂下一动不动地站了快半个时辰。
清凉殿本为皇后居所,这几日武后陪着圣上听近臣清谈,在乾泰殿闭门不出,因此没有主人的清凉殿也就去了大半排场,来往宫女太监一个不见。午后换值时侍卫不多,偶尔有防卫远远经过,凭单超的身手,即便带着醉意也能轻易避过。
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推门进去。
他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月夜下,肩膀上沉沉地按着谢云一只手,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谢云在做什么呢?
闲坐中庭,看书喝茶?
还是红袖添香……温香软玉?
单超毕竟还太年轻了,正值血气方刚之年,酒意从脑髓中蒸腾而上,让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
他下意识摇了摇头驱散脑海中的画面,妒意混杂着狠气涌上心头。单超把心一横,拔剑出鞘,用剑尖伸进窗棂缝中一挑,内侧玉钩啪地一声轻轻打开,窗户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条小缝。
单超两根手指夹住窗角,一打量,里面竟然还挂着厚实的窗幔,外面一丝光都透不进去。
“……”
单超皱起眉,再将窗幔拉开一条极为细小的缝隙,只见昏暗的殿内隐约透出微光,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青天白日的,这还能是……在干什么?
单超血液似乎凝固了下,几欲咬牙转身走开,但又割舍不去,在原地足足僵立了数息。
不远处传来极其轻微的动静,巡逻侍卫又转回来了,眼下已经没有任何做思想斗争的时间。
单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抬脚那一刻他都觉得自己疯了,但止住步伐掉头离开又万万做不到——就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间,他整个人已从窗棂中翻进了殿内,随即反手关窗,垂下窗幔,外面的侍卫正巧从走廊尽头转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