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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江氏走了出来,穿着素色衣裙,尚未戴孝,头脸只草草梳洗了一下。她本就体弱,尖瘦的脸儿越发苍白,薄薄的嘴唇看不到一点血色,一双眼哭得微肿。她朝赵不尤夫妇道了个万福,才抬起头,泪水就流了下来。

温悦忙上前挽住她,要开口安慰,自己却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赵不尤忙温声劝慰:“弟妹节哀,一对儿女今后全要靠你,你一定要保重身子。”

“是啊,”江氏拭去眼泪,勉强笑了笑,“我也这么跟自己说,他在的时候,凡事都有依仗,今后只有靠我自己,得尽快学着要强了。赵兄,温姐姐,请坐。章嫂在哄孩子,我去给你们煮茶。”

温悦忙也擦净眼泪:“江妹妹,不必了……”

“这怎么可以?昨晚我尽情哭了一整夜,算是为他送别。日子还得过,从今天起,该怎么样,就得怎么样,不能缺了礼数。”江氏又涩然笑了一下,转身去了厨房。

赵不尤和妻子只得在客椅上坐下,见江氏如此哀痛,却仍能自持,心中暗暗生敬。

半晌,江氏端着茶盘出来,给赵不尤、温悦斟了茶,才坐到他们对面。一个小孩儿从内屋走了出来,是郎繁的长子启儿,才四岁大,模样性情都像父亲,小脸儿瘦窄,不爱说话,小心走到江氏身边,偎在江氏腿边。

“启儿。”温悦柔声唤他。启儿却有些怕生,不作声。

“见了伯伯、伯母怎么不请安?”江氏责道,启儿才小声叫了声伯伯、伯母。江氏揽住儿子,问道:“赵兄,昨天你就在那船上,今天来,恐怕不单是来吊唁?”

“我受顾震之托,来询问缘由,追查凶手。”

“启儿,快跪下给赵伯伯磕头,谢谢赵伯伯。”江氏推了推启儿,启儿走到赵不尤面前跪下,认认真真磕起头来,赵不尤忙起身抱起启儿:“弟妹莫要如此多礼,这是我分内之事。”

启儿挣脱跑回到江氏身边,江氏轻抚着儿子,低头寻思了片刻,轻声道:“我想了一整夜,其实他走之前,就已经有些不对了。”

“哦?”

“赵兄也知道他的性子,看着谨谨慎慎,什么都不愿意多说,但心里一直藏着抱负,想着做些大事,读了那么多圣贤文章、兵书战策,至今却只在礼部膳部司任个闲职,看管藏冰,他说连个门吏都不如。性子又硬,不愿和同僚多亲近,更不会巴附上司,别人什么不做,数着年头也能升迁,他却被锁在了冰窖里一般,只能自己闷闷不乐。回到家中,不是读书,就是练剑,连孩子都难得亲近……”

赵不尤望向启儿,和琥儿完全不同,这孩子一直偎在母亲腿边,神色里始终有些畏怯。

江氏叹了口气,继续言道:“可是……大约是半个多月前,他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脸上难得有了笑容,话也多了起来,还买些玩物糖果回来逗逗孩子。他一向不愿意我多嘴,我也就没敢问。不过,心想着一定是好事,也就跟着高兴。不过,才几天,他的神色又有些不一样了,像是遇到一个难题。以往,遇到难题,他的右手不由自主就会握成拳,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若在犹豫盘算,拇指会不停搓动;若决定放弃,手指会张开;若是拳头忽然握紧,重重顿一下,那一定是定了心,决意去做。他不是个罗唆的人,一件事最多隔夜,第二天一般就能决定。可是这一次,他的拳头握了十几天,连梦里似乎都在忧烦,睡着觉,拇指还不住地搓……我当时就发觉那一定是件大事,我嫁给他五年来,他从未这样过。但我怕他烦,仍然没敢问。早知道,就算被骂,也该问个明白……”

江氏一边说,纤细的手一边模仿着丈夫的手态,到后来,已分不清是郎繁那十几天的纠葛,还是她自己的伤悲。说到悔处,她略微停了停,深吸一口气,忍住眼里又泛起的泪,才又讲起来:“直到前天,简庄先生约了寒食会,他一早就去赴会,下午才回来。一进门,他就说要出趟远门,大约要三天,我忙问去哪里,要带些什么?他只说去应天府,什么都不需带,只换了套干净便服,包了两本书,又取了几陌铜钱,两锭二两的银饼,对了,还带了家里那柄短剑……”

赵不尤暗想,去应天府水路最便捷,船资要二两银子,郎繁只备了往返路费和少量零用钱,看来要去办的事并不麻烦。书是船上消闲,而短剑呢?防身,还是另有缘由?刺死他的是否正是那柄短剑?

江氏转头望向大门,轻声道:“那天,我抱着萤儿,牵着启儿,送他到大门外,他摸了摸萤儿的脸蛋,拍了拍启儿的肩膀,又朝我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我看了一眼他的右手,仍捏着拳头,攥得极紧,他手劲本来就大,拳头攥那么紧,若是握着个石子,恐怕都会捏得粉碎……”

第四章 东水八子

循理则为常,理之外则为异矣。——邵雍

赵不尤独自告别,骑马去拜会简庄。温悦留下来帮助江氏办理丧事。

郎繁为“东水八子”之一,而简庄又是八子之首,郎繁去应天府那天,曾与其他七子聚会,或许简庄会知道一些内情?

简庄也住在东郊,新宋门外、汴河边的礼顺坊。他曾师从大儒程颐,学问主守一个“理”字。自神宗任用王安石变法,五十年来,天翻地覆,扰攘不宁。新法、旧法轮番更替,朝臣也分出许多党派,洛党、蜀党、朔党……各派之间争斗不休。程颐属洛党,尊旧法。二十年前,蔡京拜相,重新推扬新法,只要有过异议者,不论派系,都归为“元祐奸党”,他列出一个名单,将司马光、程颐、苏东坡等三百零九人名字刻石,在端礼门外树立“奸党碑”,并传布天下。这些党人或羁押,或贬谪,被一举清除。百年间砥砺出的一股士大夫清流正气,经此一劫,斫丧殆尽。

程颐的洛学主张诚心正意,克己复礼;驱除人欲,谨守天理。之前就已被斥为“伪学”,那时更严禁他私自授学,驱逐了所有弟子。当时,简庄还年少,才从学不久,也被遣散。五年后,程颐寂寂而终,朝廷不许门人弟子到灵前祭拜。简庄乘夜到老师墓前偷偷拜祭。想起老师生前所言“做官夺人志”,便愤而断了求取功名的念头,一心读书修身。

到了礼顺坊,穿进北巷子,巷子最里面,两丛苍青斑竹,掩映一扇旧木门,正是简庄的宅子。

门左的竹竿上拴着两头驴子,看来有客。赵不尤将马拴在门右的粗竹上,抬手叩门,开门的是个年轻男子,形貌憨朴,身材矮胖,将一件白色襕衫撑得圆胀,是“东水八子”之一、太学内舍生郑敦。

坊间曾按八子各自优长,分别给他们起了雅号:夫子简庄、琴子乐致和、魁子宋齐愈、策子章美、墨子江渡年、棋子田况、剑子郎繁,唯有郑敦没有格外擅长,因他生得胖,就叫他“墩子”。

郑敦面色沉痛,低声问了声好,看来已经得知郎繁噩耗。进了院门,和赵不尤家相似,也是一院俭素的小宅,不过没有种花,院子两边各有一丛细竹。院中席地坐着四人,简庄和其他东水三子琴子乐致和、墨子江渡年、棋子田况,每人身下一领竹席,面前一张木几。

简庄一心复兴古礼,所以朋友聚会,不用桌椅,而用古时席案,坐姿也是古式跪坐。赵不尤虽然敬重简庄学问品格,但于这些古礼,却有些不以为然。

四人见到赵不尤,全都站起来,穿好鞋子,一一揖拜。

简庄四十多岁,穿着一领青袍,身材清瘦,腰背挺直,如一竿劲竹。他常日神情端肃,这时更多了些悲郁忧色。其他三子,也都神色凝重。琴子乐致和形貌清雅,瘦鹤一般;墨子江渡年神采狂纵,野马一样;棋子田况则和善微胖,像一个温热馒头。

简庄家境寒素,并没有请仆役,他的妻子刘氏搬着木几,小妾乌眉抱着竹席,一起出来,郑敦帮着安放好席案,两人向赵不尤问过安,斟了茶,便退了下去。简庄因正妻刘氏不能生育,才娶了这一房妾室。刘氏本就为人朴讷,今天更是神情悲愁。乌眉现已有了身孕,形容妩媚,衫裙虽不精贵,却也十分鲜艳。她一向活泛多语,今天却也脸带戚容,悄然不语。

赵不尤发现除了郎繁,八子还缺魁子宋齐愈、策子章美。但随即想起来,今天殿试,两人去赴试了。他们两人原本都是太学上舍上等生,不需殿试便可直接授官,但今年重兴科举,上等生也须殿试。

赵不尤依着简庄的姿势跪坐下来,问道:“你们已知道郎繁的消息?”

众人默默点头,简庄沉声道:“昨天我们几个等他和章美,一直不见来,就先散了,却不知道郎繁竟在那只船上。方才郑敦来说,才知道。”

“我也是今早遇见左军巡使的亲随万福,才听说。”郑敦低声叹气。

赵不尤问道:“方才我先去了郎繁家,听他妻子讲,寒食那天,郎繁先和你们聚了之后,下午乘船去了应天府……”

“应天府?他去应天府做什么?”郑敦猛地问道。

“你们不知道他去了应天府?”

郑敦忙道:“不知道,他一个字都没讲。”

简庄略一沉想:“那日聚会,吃过饭后,又说了会儿话,就各自散了,他的确未说自己要去应天府。”

“那天聚会,他是否有什么异常?”

诸子各自回想,郑敦先答道:“和平常一样,喝酒多,说话少,偶尔才说一两句话,好像没有什么异常,至少我没看出来。”

江渡年道:“后来,他和章美两个争了两句。”

“哦,争的什么?”

“四十不动心。”

“对,是争过这个。”郑敦也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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