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抓起筷子,大块大块往嘴里送,那肉软烂不须嚼,片刻之间,便将一大碗肉稀里呼噜吃了个净,连汤水都喝尽了。
“店主,再给老人家来一碗。”冯实忙道。
“再来不得了,多谢相公!平日油荤沾得少,再多,这肠肚怕受不得。我把这些饼块吃了就足够了,正好压压油荤。”老汉又将那碗泡饼吃尽,这才用手背擦净嘴,笑着坐直了身子。
“老人家,我跟你打问个人,你可认得?”
“相公尽管问。”
“他叫汪八百,二十七八岁……”
“认得,认得!怎么不认得?当初我和他都在炼铅作。”
“哦?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仗义!老汉活了这些年岁,见过的人里,最仗义的便是他。他见我生了病,便不许我劳累,我的活儿,大半都被他抢去,替我干了。矿上若有谁欺负人,他便跳出来跟那人论理,论不通,便打。他虽有气力,治了许多恶人,却也没少挨打。不过,他行得正,人又豪爽,工匠们大半都愿意站在他这边。别的作里,工匠都得巴结都作头、大作头、小作头,唯有我们这一作,由他说了算。那几个作头先还不乐意,后来也都服了他,处得跟兄弟一般。只是……”
“只是什么?”
“他这人性子倔,一点气都受不得。作头们这里还好说,虽然阶级高些,却都是雇来卖手艺气力的。那些军卒就不一样了,各个执刀拿枪,专是来管制我们这些工匠的。那汪八百却不认这个理,军卒们不对时,他也要顶撞,一顶撞,便是一顿打。军卒们不对的地方从来不断,他也就顶撞不断。每隔一半个月,他就要被那些军卒绑在木桩上示众。他实在受不得这气,钱监又克扣我们的工钱,半年都不付,他便逃走了。临走前,他偷偷劝我一起逃走,说我这病症已经不轻,再累下去,只有死。可我舍不得那半年的工钱,便没有答应。他是半夜后逃走的,走之前,夜里偷偷拍醒了我,塞了一袋东西给我,才悄悄走了。他走后,我一摸,吓了一跳,袋里全是铜钱。幸好其他人都睡着,我赶忙把那袋钱塞到床板下面烂衣服里,藏了起来。今天离了钱监,半路上我才敢打开那袋钱,数了一下,整整五贯,都是新钱。他走后,那些军卒发觉他偷了钱监的八贯新钱,谁晓得他自己只带走了三贯……”老汉说着,眼中滚下泪来,忙用破袖子擦掉。
冯实听了,也着实动容,不知道弟弟冯赛为什么要查问这个汪八百,这样一个仗义慷慨之人,该是冯赛的朋友,在京城怕也受不得气,见到不平,替人出头,遇了难,冯赛要帮他?但帮他为何要查他的身世底细?
“老人家,你们的工钱至今还没发放?”
“亏得那个苏监官,还算有些人心,去年十月,将拖欠的全都给我们结清了。”
“那还好……对了,汪八百在矿上有四个好友?”
“嗯。杜十三、彭七、罗小钱、石九,这四个与汪八百最好,成日都在一处。不论汪八百做什么,他们都跟着护着。为了汪八百,他们也没少挨军卒打骂。汪八百逃走时,他们原是一起商议好的,那四个和我一样,也舍不得半年的工钱,想得了工钱再走,便没有逃。白等了几个月,实在等不住了,还是一起逃了。他们是十月初一逃走的,谁知道他们刚逃走,到初三,拖欠的工钱就发给我们了,才隔了三天,可惜……”
第十一章
都水丞、门吏、钱监
直而不正者有矣,以正正直,乃所谓正也。
——王安石
这几天,冯赛四处奔走,处处都要钱,家又没了。若找回邱菡母女和碧拂,该如何安顿?于是他每天从周长清那里接一些简便的生意,抽些工夫出来赚一些钱。自己能省则省,多的全都寄放在周长清那里,留着给妻女。
今天,他又忙完一桩生意,顺道又去打问了一些人,仍然没有丝毫线索。看天色已晚了,他才出城赶到十千脚店,给周长清回话。刚进到店里,伙计便说他家相公在楼上会个客人,请冯赛也上去。
冯赛上楼进去一看,周长清正在和一个人喝酒,那人三十来岁,瘦高个,身穿绿锦公服,不曾见过。
“云水,你来了,正好。这位是汴河都水监的都水丞,姓展名究,是我故友之子。”
冯赛上午才跟周长清说过,想寻汴河都水监的人问问,没想到周长清这么快就替他找来了人。他忙上前拱手拜问,通过姓名,这才入座。
“常闻冯老弟大名,也知道你与周叔相契已久。我又常来周叔这里叨扰,我们两个竟从来没碰过面。”展究笑道。
“因缘际会,时常说不清。展兄在都水监任职多久了?”
“已经两个年头了。”
“我刚已问过……”周长清接过来道,“去年年底江州广宁监那纲船到汴河,正是展究率人开凿的河冰,在纲船前引航。你有什么尽管问。”
“哦?展兄是从哪里接到那纲船的?”
“泗州,淮河与汴河在那里交汇。”
“展兄每年冬天都要凿冰开河道?”
“是啊。其实早些年冬天汴河结冰后,河运就断了,直到开春才通航。不过自从官家兴造艮岳以来,嫌冬天误了花石纲,才开始凿冰通船。”
“广宁监那纲船到泗州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是十一月底,河面才开始结冻。水路近九百里,行了快一个月才到汴京。前半段到应天府还好,天还没有那么冷。过了应天府之后,一晚上冰就能结几寸厚,越行越慢。”
“一路上可曾遇到什么事?”
“没有。只是天寒水冷,太辛苦。”
“晚间就歇息了吧?”
“哪里能歇得到?就怕晚间冰结得快,起先我将士卒分成三拨,一拨四个时辰,日夜不休。后面的纲船倒是轻省,他们夜里睡觉,到早间才开始追,追上来后,还嫌我们偷懒。过了宁陵,我手底下的士卒们实在吃不住了,我也被后面纲船上的人催得冒火,到考城时,才过未时,原本还能再行两个时辰。碰巧有几个朋友在岸上,见到我,便强邀我上去喝酒。我想反正离汴京也不远了,何必那么卖力,便让士卒们歇息,自己上岸跟着那班朋友喝酒去了。”
“那些士卒呢?”
“他们累了那么多天,那晚天又冷,也都上岸喝酒去了。”
“展兄遇见那班朋友是考城哪一段?”
“嗯……过了税关,大约有两里地。”
“都是什么朋友?”
“三个都是税关上的,我常日都在这河道上往来,惯熟了的。他们带我去了一处庄院,在那里喝酒喝到深夜,畅快睡了一觉。”
“那庄院离得有多远?主人是什么人?”
“离岸边大概一里多路,主人是其中一个税吏的叔父。”
“那税吏叫什么?”
“钱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