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才知晓,这是一家妓馆。那妈妈极严苛,每日命她学写字、弹阮琴、唱曲子。略一出错,便用缠了绢的铁条抽打,那绢原是白色,早已变得乌褐。她在那妓馆中,虽已笑不出,却也不再哭。学这些,并不比在家中苦累。她便用心尽力去练,挨的打也越来越少。
这妓馆中还有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儿。那些女孩儿见她讨得妈妈欢心,气不过,便时时凑在一处为难她。她能避则避,能让则让,心里并不计较记恨,更不去告诉妈妈。实在受不得,才还击一二。那些女孩儿见她并非软懦,便也渐渐消停,只是合起来疏冷她。她更不以为意,自己并不希求友伴。越冷清,她心里越安宁。
长到十二岁,妈妈叫她接客。是个中年肥壮盐商,两只牛眼,一嘴黄牙。她早就预备好这一天,虽有些怕,却仍照妈妈训教的,浅浅笑着,点茶斟酒,弹琴唱曲,尽力不去看那张脸。夜里被那盐商按倒在床上,她闭紧了眼,咬牙挨着,痛极了,才发出一些声息。虽然眼角滚下泪来,心里却没哭。
第一回 挨过,后头便好了。每天她尽力坐在自己房中读书,有客来,便去应付过。她不知哪一天才是终了,心中无所盼,便也无所念。
几年后,一个漆园主爱她会读书写算,便花了三百贯,将她赎去做妾,替自己记账。那漆园主家中已有十几个小妾,其中有几个极尖酸狠厉,见她容貌生得好,又掌管起漆园账目,都极妒恨,撺掇正室,时时刁难她。这些伎俩,她在妓馆中早已惯熟,自己又丝毫没有争宠之心,便照旧敬而远之、淡而化之。漆园主对她先还有尝鲜之情,见她始终冰水一般,也渐失了兴致。时日久了,那几个小妾也没了逗趣。她终归清静,每日算录好账目,便自在卧房里读书,活得古井一般。
就在那时,她遇见了盛力。
那漆园主是个蛮夯豪横之人,并不顾忌男女内外之别。每年春夏割漆、秋冬出卖,都叫她去山上漆园一座棚子里记账。那些漆工全都畏惧园主,到她跟前报账时,都不敢抬眼直视,她更是眼里瞧不见人,始终冷冰冰的。那园主起先还常来盯看,见这般情形,更放了心,只叫一个使女陪侍。
有一天,各坡的工头都来交纳生漆,算过钱数后,已是傍晚。她有些倦乏,便没有立即下山,叫使女去烧水煎茶,自己坐在棚子里歇息。当时正是初夏,她常日难得留意外界景物,那天看到夕阳下满目新翠,忽而忆起幼年时和娘一起去山坡上割荠菜,山野光景便是这般鲜明。她娘那天脸上现出难得笑意,摘了两朵地丁黄花插在她丫髻上,牵着她一路哼着乡谣。她尽力回想,渐渐忆起那曲词,不由得轻声吟唱起来,脚也忍不住踩起拍子,脚尖却忽然触到一样物事。
她弯腰一看,桌脚边有个小布卷儿,捡起来打开一看,不由得愣住:里头是一个小小木雕女子人像,只比拇指略大,却雕得极精细,眉眼都清晰如真。又涂了一层清漆,光洁莹亮。最教她吃惊的是,那面容越瞧越酷似她。只是,这女子似乎想起一桩趣事,嘴角微扬,面露笑意。
明慧娘自己从未这般笑过,盯着那小像,她不由得怔住。棚子边响起窸窣脚步声,那使女煎好了茶,端了过来。她忙将那小木雕藏进袖里,再也无心看景吃茶,叫使女收拾好账簿,一起下山去了。
回到卧房里,她又忍不住拿出那木雕仔细赏看,恍然间,竟觉得所雕这女子是另一重人世中的自己。在那重人世里,父疼母爱,家境和裕,无须惊怕,不必冷心??想着那个自己,她不由得也露出了笑。但心头旋即升起疑云:这是何人所雕?为何会丢在桌下?
在山上,除去使女,进到棚子里的,只有那几个交漆的工头。难道是工头中的一个?她极力回想,却猜不出是哪一个。
这之后,再到山上记账,她开始细心留意,却未能找出那人。半个多月后,有天记完账,桌下又出现一个布卷,里头仍是一个小小雕像,雕的依旧是她,只是笑得越发欢悦。
她忙回想那天情形,只有一个工头数钱时,失手跌落了一串钱,俯身去捡了起来。那个工头似乎叫盛力。
四、川药
鲁仁驱赶牛车,将张用载到了金水河边一个小院里。
寒食那天,一个中年汉子来到他药铺,瞧身形面相,年纪不过三十左右,鬓发却已花白。那人说有件要紧事,将他唤到没人处,压低声音说:“我知你儿媳尸首去了哪里。”
他听了,头顿时一嗡,几乎昏倒。
那人却冷着脸,等他略略平复后,才又开口:“你得替我做一桩事。”
“什么事?”
“捉一个人。”
“什么人?”
“作绝张用。”
“这等事??我??我做不来。”
“杀人都杀得来——”
“你??”
“莫要多话。绑了那人,堵住嘴,装进麻袋里,送到西城外十五里,过演武庄递马铺,金水河南岸有个小宅院,门前种了几株大香椿树。这是钥匙,你将那人锁到房里后,在院门上插一根香椿枝。”
那人将一把钥匙塞到他手里,转身便走了。鲁仁愣在那里,半晌都动弹不得。
他从未做过亏心事,儿媳之死已让他日夜难安,如今竟有人以此来胁迫自己去做那等事。这时他才明白,儿时父母常叮咛那句话:“人生在世,一步都差不得。差一步,便是千差万错。”
他想去官府自首,将全部罪过都揽到自己头上。但一想,官府自然不会轻易相信,若是盘问起来,略有错讹,便会牵扯出儿子。儿子如今时常痴痴怔怔,哪里经得住审讯。
他千思万想,想到了一人。那人是汴京三团八厢中的一个厢头,这左一厢是他地界,手底下有上百个强汉无赖。鲁仁也时常受这些人勒讨钱物。前年,这厢头的一个爱妾难产,落下息胞之症,急需川牛膝和药。京城各大药铺却偏偏都缺货。鲁仁一个老主顾正巧运了一船川药来,里头正有川牛膝。鲁仁忙叫儿子急送了些给那厢头,救了那爱妾的命。那厢头封了一份大礼,亲自来道谢,并说遇到难事,一定去寻他。鲁仁却哪里敢去触惹这等人,只是唯唯点头。
如今遇到这等烦难,为了儿子,他只得去求那厢头,又不敢将事情说透。那厢头见他话语含糊,有些着恼,却仍给他指派了一伙人。鲁仁去见了那伙人,竟是几个侏儒、一个哑子、一个跛子。他大失所望,却再无他路,只得将事情交托给那侏儒头儿。没料到这群侏儒竟做成了这桩事,虽说临时反悔,多讹了三十五两银子,毕竟远胜过自家去动手。
前几天,他瞒着儿子,已来这金水河边寻踏过路径,见那个宅子只是寻常农家小院,隐在几株大香椿树后,这一带又极僻静,左右并无邻舍,他才略放了些心。这时天色已晚,路上也没了行人,更不必担心被人撞见。
只是,这牛车虽是他药铺里载货的,他却从未赶过。加之天黑,路又不平,磕磕绊绊,费尽了气力,才算来到那院门前。他取出钥匙,手臂酸累,颤个不住。半晌,才打开了锁。他忙牵拽牛绳,将车拉了进去。
幸而张用一直在麻袋里睡觉,一路都未发出声响。他想起那人吩咐,得将张用的嘴堵起来,却不敢解开麻袋。又想,是否该将张用搬进房里去,可凭自己气力,恐怕搬不动。再一想,牛车不能丢在这里,还是得将张用搬下来。可万一惊醒了他,嚷叫起来,如何是好?
他正在犹豫,忽见那麻袋动了动,随即听到张用在里头嘟囔:“饿了。”他吓了一跳,没敢应声。张用却提高了音量:“我饿了!”
他越发慌了,不知该如何阻止。今天出门时,他想着荒郊野外不好寻食店,倒是带了干粮和水,并没吃几口。但若拿给张用吃,便得解开麻袋,这万万不可。
“你姓鲁?”张用忽然问。
他惊得头皮一炸。
“你一身药味,不是药铺的,便是行医者。但这两样人,身上药味都杂。你身上我能闻得出七种药气,一色尽是川药,川芎、川贝、川乌、川羌活、川楝子、川椒、川朴硝??汴京城独卖川药的只有蔡市桥仁春药铺。将才你和那老孩儿论价,轻易便多掏了三十五两银子,自然不是那药铺雇的伙计,听你声音,年纪至少五十岁,你是那药铺的店主——”
鲁仁听得胆都要惊破。
“你连货都不验,自然是头一回绑人。你一个小药铺店主,绑我做什么?自然是受人指使。但你给那老孩儿付钱时,听语气,是自家出钱,自家做主,并不是靠这差事谋财,自然是受人胁迫,不得不为。你为何会受人胁迫?自然是短处被人捏住。何等短处能胁迫你来绑劫?胜过绑劫罪的,应该只有杀人罪。你杀了人!”
鲁仁急颤了一下,险些坐倒。
“不对??人若是你杀的,被人胁迫做这等事,你心里必定极不情愿。人若怀了不情愿,行事时自然负气,极易迁怒。可是我听你赶牛时,那牛不听你驱使,你却只有焦急,并无气怒。你自然不是疼惜牛,而是念着尽快完成这桩差事。你是心甘情愿做这桩事。杀人者,不是你,而是你至亲之人。父母?妻子?兄弟?儿女?我琢磨琢磨??听你说话举动,处处透出些急切。拽牛时,也拼尽全力,似乎把性命搭上也在所不惜。世间恐怕只有父母对儿女,才会这般不惜自己气力、不顾自家性命。另外,你这急切拼命里,似乎还有一分热望,做完这桩事,便能延续自家性命一般。能延续你性命血脉的,唯有儿子。杀人的是你儿子,哈哈!你是在替儿子保命,对不对?”
鲁仁浑身冰凉,抖个不住。
“胁迫你来绑我的,是不是银器章?你家药铺正和他家院子相邻,你儿子杀人,被他瞅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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