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琵琶从没体味过何为傲气。他是小妾所生,他娘原是个弹琵琶的歌伎。他出世后,父亲原本已给他定好了名字,那正室却说,树有树根,草有草本。庶出的儿,哪里配用正名,就唤他琵琶,好教他一辈子莫忘了自己出处来由。
仅这名字,便教他吃尽了嘲笑。他心里最大愿望,便是有朝一日发迹了,换一个堂堂正名。可他除了乖顺以外,再无其他优长,处处被人看低,哪里能有发迹的一天。这般缩头缩手,活到十来岁,眼看便要成年,却瞧不见任何出路。正在灰心无望,却没料到,一位族中伯父回家省亲。
那伯父名叫谭稹,自幼被送进宫里做小内侍。族中人都已忘记了他,他却竟在那皇宫中挣出了头,做过几回监军,被赐封节度使。他们族中仕途登得最高的,也只有一位县令,何曾见过这等高官?那伯父归乡,是想在族中过继一个儿子。族里宗子忙将小一辈子弟全都聚集在庭院里,由那伯父挑。谭琵琶当时排在角落,却被伯父一眼选中。
谭琵琶不知自己为何会被选中,又惊又疑,又慌又怕,跟着这位新父亲来到京城。等下了车,走进那宽阔宅院,他才见识了何为人间富贵。谭稹待他极严厉,差了四个师父保姆,从一饮一食、一言一行教起,丝毫不得违犯。他虽无其他本事,却最善听从。每日所学,一样样都用心尽力。花了三年多,他大变了模样,举手投足,尽是贵家公子格范。
只是他少年时未读过多少书,行不得科举一途。谭稹自家是凭军功一路升进,便也将他安置到军中,积了些年月资历,如今已是指挥使。
这些年来,谭琵琶在这位父亲面前始终无比乖顺,极尽孝道。唯有一件事始终耿耿于怀——改名。当年过继时,谭稹听了他这名字,竟笑着说,这名字好,一听便忘不掉。后来,他已成了贵公子,越发受不得这名儿,寻机在父亲面前略提了一句。谭稹却说,名改,命便改,万莫乱改。他只能恭声点头,不敢再提。
除了名字外,他倒是事事顺意。将自己从前受过的诸般欺压屈辱,一样样全都回报过去。连五岁那年一个堂兄抢走了自己半张油饼,他都记得。带着兵士回到乡里,逼着那堂兄一气吃下十几张油饼。
近两年,他父亲谭稹越发得官家器重。宫中内侍中,握有军权的,头一位是童贯,第二位便是他父亲。去年方腊作乱,天子便先差了他父亲,率大军前去江南剿灭方贼。
谭琵琶在京城的势位也与日俱升,虽尚不及蔡京、王黼、梁师成、童贯等几家第一等贵要子弟,却也已是四处横行,人人避让。父亲谭稹去江南剿匪后,他更是再无顾忌,整日和一班豪贵子弟牵鹰带犬、挥金散玉,寻尽人间快活。
然而,他父亲谭稹到了江南,屡屡战败,在杭州尚未交战,便弃城逃奔。他父亲将罪责归于杭州知府及几个将官,其间便有梁红玉的父兄。
今年正月,谭琵琶听闻梁红玉被配为营妓,不但明艳惊人,剑法也极精妙,连才病故的剑奴都略有不及。谭琵琶正厌腻了汴京妓色,忙唤了几个贵要子弟,一起赶往红绣院探看。那崔妈妈见到他们,自然将那张老脸笑成了蜜煎果,忙不迭叫人去唤梁红玉。一眼看到梁红玉走进来,他顿时呆住,那面容如月,清寒照人。恍然之间,似乎也照出他的原形——那个妓妾所生、人前不敢言语、只配低头乖顺的卑弱庶子。
他早已忘记自家这原形,顿时有些慌起来。同行那几个子弟发觉,一起嘲笑起来。他越发慌窘,攥尽了平生气力,才勉强持住。梁红玉却嘴角含笑,款款应答。那些子弟哪里能坐得住,吃了两盏酒,便争着伸手动脚,意图轻薄。梁红玉则不慌不忙,左闪右让,轻轻巧巧避过。
谭琵琶一直冷眼瞧着,见梁红玉不但毫无卑怯,反倒从容不迫。不似在伺候恩客,倒像一位姐姐在照料一群愚顽幼弟。那眉眼间,始终有一丝清冷傲气。他不由得腾起一阵厌憎,区区一个妓女,你凭何敢傲?
身旁那些子弟却似乎并不介意,又吃了些酒,越发放诞。梁红玉实在缠不过,便笑言先比剑,赢了再亲近。那些子弟哪里会剑法,便一起推举谭琵琶应战。谭琵琶虽被父亲严命,学过一些武艺,却只是面上功夫。但他想,梁红玉毕竟一个娇弱女子,加之心中厌憎,便站起了身。
梁红玉唤使女取来两柄剑,皆是兵器监所造、边兵所喜的厚脊短身剑,利于近身厮斗。梁红玉含笑将其中一柄抛给了他,他险些没能接稳,脸顿时涨红,握紧了剑急走到庭院中。梁红玉舞个剑花,将剑尖指地,道了声:“请谭指挥指教。”他并不答言,挥剑便刺,没想到梁红玉轻轻一闪,避到一边。他转手又砍,梁红玉再次侧身让过。旁边顿时有人叫好,他越发羞恼,又横臂斜刺。没料到梁红玉手腕轻轻一转,放平剑尖,在他手腕上轻轻一点,正点中酸穴。他手一麻,剑顿时掉落在地。众人顿时喝起彩来。他羞恼已极,像是被剥光了一般,却只能尽力笑着,用尽气力才赞了一声好。
自来京城,成了贵家之子后,他从未受过这等羞辱。回到家中,手仍抖个不住。家中养的那只白狮子猫却不识眼色,凑到他腿边蹭痒,他一怒之下,抓起那猫,猛力摔死在柱子上。看到众仆惊望,他越发恼怒,厉声吼退众人,让贴身干办拿三百两银子,立即去红绣院,叫梁红玉明日去金水河芦苇湾游船上陪宴。
第二天,他只带了几个贴身男仆,将游船驶到芦苇湾等着。半晌,梁红玉被接了来,她进到船舱,见只有谭琵琶一人,顿时有些惊疑。谭琵琶便是要她这般。他笑着说:“昨日太喧闹,没能好生吃一杯酒,今日咱们两个安安静静吃几盅——”说着斟了两盏酒,将一盏递了过去。梁红玉有些不自在,但接过了酒盏。他举起酒盏:“这一盏,敬你剑法高妙。”说罢仰脖喝尽。梁红玉勉强笑了笑,也只得一口喝完。
他放下杯子,坐到椅上,笑望着梁红玉。梁红玉看看手中酒盏,顿时慌起来,忙要转身出去,舱门早已被关死。她又试图去开窗,窗扇也从外边闩紧。她回身怒瞪向谭琵琶,谭琵琶却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虽有些难听,但看到梁红玉眼中那傲气消尽,他却极欢心。
梁红玉在窗边惊慌了片刻,随即眼一翻,昏倒在地。他过去慢慢剥光了梁红玉衣衫,抱到榻上,尽情玩辱了一番。解恨之后,见梁红玉要醒转,才穿好衣服,唤仆人进来,将梁红玉赤身丢到了枯苇荡边的雪泥里。
他叫船夫将船驶离岸边,泊在水中间,坐到窗边,自斟自饮瞧着。半晌,梁红玉醒了过来,惊怔了片刻,随即缩抱起身子,在雪泥中哭了起来。他不由得放声大笑。梁红玉听到笑声,惊望过来,一眼看到他,顿时止住了哭。
他不由得愣了一下,却见梁红玉抬头怒瞪向他,目光利剑一般。他被盯得极不自在,忙扭过头吩咐:“开船!”
四、皮匠
庞矮子见到张用,吃了一惊。
他猜不出张用是如何逃出来的,或许是有人帮他?庞矮子不由得暗悔,早知如此,该顺手做个人情,替他解开那麻袋。不过,庞矮子活了这三十多年,“早知如此”之事做过太多,行走江湖,如同和尚修禅,得快刀切萝卜,必须爽利,容不得丝毫黏滞。因此,他并没有流露心中所想,咳了一声,沉了沉气,这才开口:“张作头?你寻我们兄弟,不知有何事?”
张用帽儿歪斜,面目惺忪,满身的灰尘,胸前更浸了一片油滴汤水,似乎才从地牢里爬出来。唯独一双眼,仍神采跳荡。他抬手躬身,深深一揖:“张用三生何幸,能再度拜会沧州三英?我寻你们沧州三英,是要托你寻一个沧州人。此人论名头,远不及你们沧州三英。论胸怀本事,在你们沧州三英面前,更似苍蝇比苍鹰。”
“哦?张作头要寻什么人?”
“银器章。”
庞矮子虽已隐隐猜到,听张用说出,仍有些暗惊。他更在意的是,张用连呼了四遍“沧州三英”。看那神色,听那语气,似乎含着些奚落,自然是在那麻袋里偷听到的。庞矮子微有些赧恼,但又觉得,奚落之外,张用多少仍有些褒扬之意。更何况,庞矮子只在自己兄弟三人间说过,从没听外人道过这名号。这时从对面听到,心底里有一番说不出的快悦。如同一只小鸡破壳而出,虽有些陌生惊悸,却终见天日。
他不住回想张用唤这名号时那音调、声气和神情,竟忘了答言。
他原是沧州一个皮匠,因生得矮小,人都唤他矮子。他听着刺心,但自小便学会一个道理:争不过、斗不赢时,只好拿和气自保。他便任人这般唤他,听到时不露嗔恼,尽力笑笑。那些本不敢这般唤他的人见了,也跟着唤起来。好比河边一片洼地,裂一道口,河水便尽都涌进来,哪里拦挡得住。不需多少时日,洼地便成了池塘。再多心气,也被淹沉。
这些他都还能忍,忍久了,甚而不觉得有何不妥。到了该求婚论亲的年纪时,矮,才真成了要命铡刀。他尽力攒钱,四处托媒人,可那些人家看他过门槛都吃力,全都当即回绝。相一次亲,心便被割一刀。媒人劝他把眼放低一些,寻个身有残疾的女子。他听了,越发伤心,却笑着摇了摇头,从此断了娶妻的念头。
一个念头硬生生压住,必定从另一处泄出。那之后,他生出个癖好:但凡上街,尽往人多处钻,见了年轻妇人,便凑到后头,偷偷朝那些妇人衣裙上吐痰。起先,他还觉得快意解恨,久了之后,便倦了。反倒恨自家竟变得如此龌龊,因而越发丧气。正当他百无生趣,甚而不时涌起轻生之念时,一桩大好事竟从天而降。
庞矮子受雇于一家皮革铺,那老店主最善制皮,不论羊皮、牛皮、鹿皮或是兔皮,经他鞣制,均细软柔滑,触手如绵。不过,这鞣制手艺乃独家秘传,每回鞣制,那老店主都关起门,不许外人进入,只教给了自家那个老来才得的独子,连两个女儿都丝毫不露。庞矮子和其他雇工只能做些晒割生皮、石灰脱毛等粗笨活计。
庞矮子那时才十七八岁,不愿一生吃这笨苦饭,存了心,时时暗中留意。他见那店主在后边场院里养了许多鸡,每日都叫一个看院的老汉将鸡粪扫作一堆,用粪桶搬到鞣房中。人矮有矮的好处,庞矮子见那鞣房墙上开了几个砖洞通风,便乘人不备,从那砖洞费力爬了进去,躲在生皮堆里偷瞧。
原来,那店主用温水浸泡鸡粪,等发出酸臭气味后,将生皮浸在里头,泡得熟软。庞矮子断续偷瞧了半年多后,将这秘技学到了手。他原本想出去自家经营,一来没有本钱,二来这鞣制手艺除了粪浸之外,还有诸多功夫。他便继续留在这里,慢慢偷学。
过了两年,那店主的独子出外吃酒,与人起了争执,竟被打死。他那老妻也旋即伤痛过世。店主没了后嗣,经人劝说,又续了一房妻室,是个年轻妇人,虽无十分容貌,却也有八分俏丽。姓也少见,姓星。那老店主恐怕是夜里过劳,不上半年,便得了虚耗之症,一命呜呼。他那两个出嫁的女儿伙同舅氏,来夺家财。那星氏并不争执,自家披着孝,去沧州府衙申告,自呈虽无身孕,但并无改嫁之意。推官照律法,将全部家产断给了她。
那星氏极慧巧,虽只旁观了几个月,却已大体知悉这皮革铺经营理路,并一眼瞧出庞矮子通晓鞣革技艺,便叫庞矮子做了主管。庞矮子从未被人这般重看过,忙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磕得过重,额头出血,险些昏死过去。
他感恩图报,每日尽心尽力。他偷学的那鞣制技艺虽及不上老店主,却也不输于沧州其他皮匠。那星氏又亲自坐镇店前,极擅笼络人,皮革铺生意反倒好过从前。
这般过了三四年,庞矮子酬劳也涨了许多倍。他虽攒了不少钱,却相亲无望,继而又厌于再去偷唾妇人。正在灰心之际,有天傍晚,那星氏忽然唤他到后院,支开了下人,隔着张竹帘子问他:“我见你年纪已不小了,却未成婚。我这铺子又离不得你。我若出嫁,这铺子便成了绝户产,得充公,带不走分毫。你可愿入赘进来?”
庞矮子猛一听到,被雷轰顶一般,惊在那里,嘴不住开合,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主家娘子又问了一遍,他却仍说不出话,扑地跪倒在院里,几乎哭出来,口里连声嗯、嗯、嗯??
星氏似乎笑了笑,又轻声说:“你先起来出去吧,这事先莫要声张出去,我得再打问打问,有哪些规程和避忌,官府及亲戚两处也得理顺。”
他做梦一般晃回场院那间住房,躺倒在床上,饭也不吃,饿也不觉,呆怔到半夜,都仍不敢信。
第二天,他被一阵叫嚷吵醒,忙出去看时,才知院里昨夜遭了贼,连星氏都不见了。她那卧房门被人撬开,晚间脱的褙子和衫裙都挂在架子上,丝鞋搁在床下,被子掀落在地上,人被劫走了。
庞矮子从一个梦顿时掉进另一个梦,痴了几天说不出话。过了半个月,官府只查出,那伙贼人领头的姓章,生了一圈褐红络腮胡须。他听了这个消息,买了一柄朴刀、一把匕首,带上自己攒的银钱,四处去寻那姓章的。
他没想到,这一寻便是十来年,已时常记不起自己在寻什么。
途中,他先后遇见那两个兄弟,董六和姜贵,两人虽比他高,却都缺些心智,因而极信服他。对这人世,他本已没了希求,有了这两个兄弟后,觉着自己身为大哥,得替他们踏出条路来。便带着两人,边寻姓章的,边四处闯荡,几乎走遍了各路州,去年才到京城。在这天下最繁盛之地,他们仍无出路,只能以盗窃为生。
有天,他在路上无意间见到一个褐红络腮胡须的盛年男子,一打问,那人姓章,沧州人,人都唤他“银器章”。庞矮子顿时惊住,听说银器章正在招雇护院,便寻了个牙人,拿刚偷来的两匹锦作酬劳,费了许多口舌,总算进到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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