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了!胜了!女儿,咱们胜了!”
雷珠娘听到栾老拐在外头叫唤,忙迎了出去。见栾老拐冻得缩肩拢袖,瘸得越发厉害,连路都走不稳,脸也冻僵,却仍在笑。
她忙过去搀住,扶进了屋,让他坐到炭火盆边,从火盆上吊的茶壶里倒了碗温茶。栾老拐手已冻僵,连碗都端不住。珠娘只得用一只手托着,栾老拐咕咚咚将一碗茶都喝尽。家里存的炭不多,珠娘一个人时不敢烧旺火,用灰压着,只取些暖意思。这时见栾老拐冻得这样,忙拨开灰,添了两块炭,屋里顿时散出热气。栾老拐凑近火盆,搓着手烤了一阵,才渐渐缓过来。
金兵攻来后,温家茶食店店主忙关了门,躲进城里。雷珠娘也和栾老拐逃了回来,家里至多只有半个月存粮,她虽存了几贯钱,可这时去哪里都买不到米麦,更莫说菜肉。不知这一战要打到何时,雷珠娘每日只敢煮些稀粥,和栾老拐早晚各喝一碗,勉强吊住命。
几天前,栾老拐出去寻食,见东城在招募人力搬运炮石、干草,却只雇年轻力壮的,他又老又瘸,不知如何也混了进去,一天能得两块饼。累一天,他只吃一块,另一块则拿回来给珠娘。
昨晚栾老拐一夜未回来,珠娘也整夜没睡安稳,见他缓过来,忙问:“昨夜你去哪里了?”
“大战!这回金兵先杀到了东城。我在新曹门抱干草,那边守将是刘延庆,前几年打燕京,蠢得脓包一般,见了火光便逃。这回,他倒是长进了不少,将兵卒管教得极得法。夜里,怕金兵偷袭,便把干草抛下城墙,草堆里爇着火星,拿来报警。又请来那个作绝张用,造出九牛炮,连家常磨盘都搬了许多来,能发大炮长弩,将那金兵的云梯砸碎许多。连战了几天,金兵丝毫奈何不得。昨夜更是一场血战,金兵见东边打不下,转攻南城去了??咳咳咳??”
栾老拐猛地咳起来,珠娘忙又给他倒了碗茶。
栾老拐喝过后,忽然嚷道:“说得太欢,竟忘了这个——”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团,揭开外头的破布,里头是一块糕,已经压扁,“官家见我们昨夜战得好,差人来赏赐御糕,我也抢到一块,女儿,快尝尝,你怕是从没吃过这等精贵的糕儿——”
珠娘接过来,掰开,递了一半给栾老拐:“你一定也没尝过。”
“你吃,你吃!我活到这年纪,什么景儿没见过?”栾老拐执意不要,珠娘冷下脸,强塞进他手里。栾老拐只得接过,一口咬去大半,边嚼边叹,“天爷!世上竟有这等精细香甜的吃食??咳咳咳??”他猛又咳起来,糕渣喷得满腿满火盆。半晌才终于停住,“造孽!造孽!一口糕竟喷掉一半!”
火盆里火焰升了起来,屋里亮了许多,珠娘这才发觉他面色青灰,忙说:“把剩下那口吃了,我给你倒热水,洗过后,赶紧去床上歇着吧。”
“好女儿!”栾老拐笑了笑,一口吞掉剩下的那块糕,刚要起身,却猛地摔倒。
珠娘惊了一跳,忙扶住他:“你莫不是受了伤?”再一看,他袄子上似乎有团血迹,一摸,竟是湿的。
栾老拐却笑着说:“不打紧,挨了一箭,已上过药了??咳咳咳??”
珠娘忙掀开那袄襟,里头的旧汗衫血水浸得更多,再揭开汗衫,那干瘦胸脯上裹着纱布,纱布早被血浸透,身子也极烫,她吓得顿时滚下泪来。
“女儿莫哭,女儿莫哭!我这命最贱,歇养几日便好了。”
珠娘忙将他扶进卧房,小心替他脱去袄子,让他躺到床上,盖好了被子。
她带好门出去,又用灰将火炭掩住,坐在那里,心中惊忧不已。栾老拐卧房里不时传来咳嗽声,到深夜时,咳得越发厉害。
珠娘忙倒了碗茶,端着油灯,走进去瞧,一眼看到栾老拐胡须、被子上到处是血点。她吓得几乎将碗摔掉,忙放到桌上,轻声问:“我扶你去看大夫?”
“军医已看过了,肺被刺破??”栾老拐大口喘着气,“这回我怕是躲不过了。我只有一个心愿??咳咳咳??”
“你说。”
“你能不能唤一声??咳咳咳??唤声爹?就一声?”
珠娘顿时愣住。他们认作父女已经几年,栾老拐在外头虽然油滑无赖,珠娘却知,他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疼惜,远胜过那个亲爹,可不知为何,她始终唤不出口来。
她见栾老拐望着自己,吃力喘着气,满眼渴念,犹豫了半晌,才轻声唤了出来:“爹??”
“哎??好,好??咳咳咳??好女儿!这眼总算能闭上了。”栾老拐吃力露出些笑,但随即又露出忧色,“这回这场大战难哪!上回勤王兵马聚结了三十万,这回城中只有三万兵,金兵却来了八万。爹若不在了,你可咋办?爹不能死,爹要守着女儿,爹不能死,不能死??”栾老拐连声念叨,声气却越来越弱,最后再无声息。
珠娘冻住在那里,自己原先没有魂,这两年才有了。此时,却又随着这个爹去了??
楚澜随着千名壮士,一起奔出了戴楼门。
那夜,梁兴救出他们夫妇,助他们翻墙逃走后,他背着妻子奔了大半夜,天快亮时,他才放下妻子,却发觉妻子已经死去。他痛哭了一场,将妻子埋到草坑里,随即逃离了京城。
这几年,他如游魂一般,四处飘荡,上个月才回到京城。他皮肤早已晒黑,头发蓬乱,破衣烂衫,并没有人认得他。他偷偷回到自家那庄院,却发觉那里已经荒败不堪。他在京城闲逛了一个多月,正准备离开,金兵杀来,围住了京城。
他瞧着城中那些人惊慌焦乱、城上兵卒拼力厮杀,原本无动于衷。直到昨天,他见到一个人从城头快步走了下来,浑身是血,却脚步轻健,是梁兴。他顿时呆住。梁兴本没有留意他,见他神色异常,才多看了两眼,随即认出了他。
“楚二哥?”梁兴快步走了过来。
他想躲开,已来不及。
梁兴打量了他半晌,才开口问道:“城中兵士只有三万,如今已伤亡大半。士气已经低落难振,金兵却正在强攻这戴楼门。守将正在招募敢死之士,明日出城突袭。楚二哥愿不愿意一战?不为其他,只为你自家。”
他原本仍无动于衷,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忽然一颤。为自家?那些年,他私占了摩尼教公财,事事都是为了自家。可到头来,一无所剩。这几年,他忘了自家,浑浑噩噩,了无生趣。梁兴这时却又说,只为自家。自家是谁?
他茫茫然笑了笑,随后转头走开了。走了许久,忽听见争嚷声,是一大一小两个孩童,为一块饼,扭打起来。一个更大的孩童走了过去,强行分开了两人,替他们评理:“他小你大,这饼若不是他的,他敢和你争?把饼还给他!”那大些的孩童只得把那块饼给了小的。
楚澜看到,忽然怔住,自己儿时也如这个评理的孩童,见到大欺小、强欺弱,忍不住便要上去帮那弱小,是何时变成了个自私薄情之人?再想到梁兴方才所言的“为自家”,忽而发觉,儿时那个自家,去评理、去助人,并不为自家,却正是自家。依着本心,让自家站到公处、正处、明处,才成个堂堂正正的人。丢了那本心,再富、再奢,身旁拥的人再多,却仍是躲到了孤暗处,心里一团黑,哪里还见得到自家?
想明白这条后,他心里顿时一阵悲,悲自己这些年的所迷所失。
他忙转头回去寻梁兴,却四处都寻不见。他便等在那戴楼门下,一直等到今天,终于见梁兴挎着刀,大步走了过来。
他忙迎了上去:“我去。”
“好!我去给你寻把刀来。”梁兴转身上了城楼,不久便拿了柄朴刀回来递给他,“你善使这个。”
他接过那朴刀,竟手生之极。梁兴也迅即瞧出,便拉着他到城墙下僻静处,在雪地上与他过招。练了许久,他才寻回些旧日功夫。
梁兴笑着说:“杀金兵已够了。”
他们一起回到城楼下,那守将已经在召集一千勇士。他们也站到队列中。简短训过几句话后,他们一起走进城门洞。守门兵卒将城门打开一道口子,他们先后奔了出去。护龙桥已经拆除,旁边不远处城墙上,金兵正在攀云梯强攻。喊杀声、箭弩声、炮石声混作一团,他们便踩着冰面,冲向对岸,照部署,绕到金兵后方偷袭。
然而,才奔至河中间,冰面忽然裂开。跑在前头的一半人,纷纷坠入水中。楚澜脚底那块冰也向后翻斜,他随之倒仰着跌进水中。一阵急寒,冻彻全身。他忙扑腾着翻转过身子,向水面急游,头顶却被一块坠冰重重砸到,他顿时一晕,身子随之下沉。
昏沉中,他似乎听到儿时父亲的赞语:“澜儿有侠气,将来必能成器??”
翟秀儿看到城楼上贴了一纸榜文,许多人在围看,他也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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