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抬手指着西南方向绕着宫墙盘旋的乌鸦说:“你瞧, 这是我在这宫里顶顶羡慕的东西,从前是,如今更是。”
慧嫔慢慢踱步出来, 一手扶着门,也随着青青手指的方向抬头望过去, 许久才说:“你还与从前一样,看来这些年的苦难日子,没让你改去半分。”
“真的么?”
“你自己瞧不出来吗?”
青青收回手,侧过脸向着慧嫔浅浅一笑, “那我就放心了。”
她眉心舒展,嘴角上扬,似一朵芙蓉花开在秋后,有那么一瞬的怦然, 直叫慧嫔都看花了眼,看走了神。
慧嫔皱起眉来, 方才对她的那一丝丝怜惜也在这一瞬消失殆尽,女人素来只同情方方面面都弱过自己的同类, 何时能有闲心将怜悯分给对手?
她或许还保留一份天真, 而她?谁真的相信出淤泥而不染?不过是蒙骗世人的幌子罢了。
明媚秋光中, 这一刻无人低语,仿佛人人都在竖起耳朵去听天边哀嚎啼哭的乌鸦,不知哭的是谁的命,多舛又迷离。
园中的瑶台玉凤开了半盏,海棠花谢,秋菊次第接续,宫中从不缺新鲜颜色。
一片寂静当中,一把低沉嗓音撞破了沉寂,他今日穿明紫常服,高大身躯立在门后,将偌大个景福宫都衬得光辉暗淡,他问:“你在瞧什么?”
身边人一个接一个跪了一地,青青听见有人齐声高呼万岁,院子中央只剩她一人,孤零零地站着,在偏西的日光下懵懵懂懂地望着他,像个走失的孩子,魂魄仍丢在人来人往的嘈杂街市,找不回来。
他一时间软了心肠,向她伸出手,“怎么?才换了地方,还不习惯?”
这是在给她的大不敬找台阶下,她虽倨傲,却也识时务。当下柔顺地将手搭在陆晟宽大的掌心上,垂下脸,留一个孱弱乞怜的模样,等他握紧了她的手与她并肩站着,向面前下跪行礼的慧嫔吩咐:“起吧,你身子弱,不必久跪。”
陆晟的话落在石砖上,仿佛将慧嫔敲打得站不住,左右两个宫女搀着都起得颤颤巍巍,仿佛是这入了秋的海棠花,风一吹便连骨头都要散了。
陆晟握着青青的手不肯松开,两人立在一道光下,竟然也显出些恩爱模样,他清了清嗓子吩咐慧嫔,“你是她姑姑,有在宫里待了许多时日,是该多照应她。”
回评柔顺地应是,“既是一家人,又何须皇上亲自吩咐?方才妾身便在替贵人打点,若有缺了短了的,景福宫都先紧着妹妹来。”
陆晟道:“你费心了。”
慧嫔再一福身,“陛下严重,这都是妾身的分内事。妹妹的屋子还未收拾好,眼下正到了该用晚膳的时辰,不如陛下移步到妾身那处用饭,景福宫的小厨房备着皇上爱吃的几道菜,如此,也免得奴才们匆匆忙忙的,做坏了差事。”
陆晟的脸上瞧不出喜怒,青青只望见他扯了扯左边嘴角,一个极其细小的动作,很快消失不见。而慧嫔低着头,自然看不见。
但陆晟最终却只说:“如此也好。”便拉着青青进了慧嫔的屋子。
景福宫,青青是来过的。
那时候容妃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手巧话也甜,脾气更是和顺,宫里的公主们没有不喜欢的。但唯独青青,不知是为着什么,偏就是不待见她,见了人便是冷言冷语,从来没一回好脸,却也阴差阳错地在明面上替皇后出了口恶气,却教容妃越发地留意她,百般讨好,千般殷勤,最终都是徒然。
却没料到现如今居然同住一宫伺候同一个男人。
慧嫔的屋子苏静,大约顾忌着自己前朝旧人的身份,里头陈设家具都是半新不旧的模样,木头算不上顶好的,就连一副出门见喜的挂帘都抽了丝。
陆晟来景福宫来得多,进门便是驾轻就熟,脱了靴上了榻,盘腿坐着,正要与青青说话,眼见景福宫的宫女搬来一只小圆凳,叫她坐在容妃与他座下。
青青未曾理会,她的视线落在多宝阁上一座流金玉翠的玉石珊瑚菊花盆景,红黄千瓣菊全然以玉石同红珊瑚雕刻而成,惟妙惟肖,能令好花常开不败,不论春冬,以供人时时赏玩。
看过了,她却只淡淡一笑便转过头来,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张比慧嫔爱了半截的小圆凳上,她不开口,陆晟便只顺着慧嫔的话,与她闲扯些御花园秋菊次第开,金秋大选宫中热闹之类无关痛痒的话。
青青的魂似乎已被那一座珊瑚盆景勾走了,她细想往事,一世情难自己,竟笑了出来。
陆晟的话这才停了,转过脸来瞧她,脸上带着并不鲜见的笑,问道:“你笑什么?”
青青摇了摇头,小凤翘上坠着的珍珠穗子撞出一阵细微的沙沙响。陆晟再度向她伸出手,“上来坐,坐到朕身边来。”
慧嫔苍白了一张脸,青青犹豫片刻,依着他的力道坐到他身侧,听陆晟玩笑道:“进门时朕问你在瞧什么,你没出声,眼下问你笑什么,你也不答,小丫头片子倒也玩起来讳莫如深那一套。”
青青望着眼前一套白瓷茶具,垂目道:“我方才在看宫里养的乌鸦。”
陆晟仍攥着她的手,来回在掌心里一松一紧地摩挲,“好好的,看那个做什么。”
青青道:“我想着,我若能投身成乌鸦,或许也是一桩幸事。”
“胡说八道!”陆晟手上的力道加重,疼得她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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