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用早饭时,门口又有人唤:“侯姑娘——侯姑娘——”
却是花财主,大约是来催问她买别院的事情。今日花财主收拾得油头米分面,手持一把折扇,一身月白绸衫。这一身打扮本也潇洒,但因肚子胖了些,凸得有些高了,九月里单薄的绸衫便紧绷在身上,肚脐眼的形状都绷的一清二楚,连带着人也显得油腻起来。
青叶一见是他,眼睛便亮了一亮,三两口将碗里的紫米粥喝完,自己倒茶漱了漱口,想了一想,又避开怀玉的目光,从怀中摸出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来,极快地照了一照,理了理头发。不防怀玉已在背后冷眼看了她许久,见她要出去,便将手中筷子一摔,发作道:“不许去!”
青叶委委屈屈地重又坐下来,小声问道:“为何不能去?”
夏西南也在心内附和:是呀,他那风流俊俏的儿子来找侯姑娘都无事,为何上了年纪的肥胖油腻的老子来找侯姑娘就不成了呢?
青叶被喝令不准与花家老子说话,最终只得叫夏西南帮忙传了话,道是价钱较贵,还要再同三表叔商量商量才能决定,因此要过个几日才能答复。花财主见侯姑娘没有回绝,心里晓得大约还有希望,便也转身走了。怀玉随口问起价钱,夏西南答曰二百八十两银子。怀玉啧了一声,睨她一眼,嗤道:“小样儿,人傻钱多说的就是你。”
夏西南也好心道:“这宅子不错是不错,但若是按市价,顶多只能值个一百五十两银子。”
青叶不明白房屋地皮的行情,但却也知道这个价钱的确是贵了些。她本来打算问问怀玉,向他讨个主意的,但一见他主仆两个同时发话,一时疑心病发作,以为他两个又要一唱一和骗自己,因此非但听不进去,还送了一个分量十足十的眼刀子给夏西南。夏西南又是好心不得好报,委屈了好大一会儿。
饭毕,怀玉兴致颇高,要带青叶去扬州城内逛。青叶想要在这扬州城长居下去,自然也愿意出去走走,见识见识此地的风土人情,但却还是同往常一样,摆出“是你求我我才去的,否则我才不愿意跟你出去呢”的架势,跟随着怀玉出了门。
一行人逛东逛西,一路逛到了大明寺。寺内游玩许久,午间在寺内用了斋饭。午后,怀玉又道这寺庙往北去三五里处有古人墓碑,想要看上一看,青叶走的腿累,不愿意跟去,却被怀玉牵住手强拉着去了。本来一行也有七八个人,走着走着,夏西南看见路旁有卖草鞋草笠,跑去挑选了;老大夫看见路两旁的沟里生着怪稀奇的药草,跑去采摘了;再走几步,连几个侍卫也不见了,待青叶回过神来时,发现只有她和怀玉两个人在转悠了。
怀玉与青叶悠闲行走许久,始终没有找着那古人的墓碑,反而在一处野林子里头迷了路。怀玉也不急,反正四处皆是风景,他便这么不徐不疾地转着,看看风景,看看她。
青叶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慢腾腾地走着。转悠了许久,二人也都不说话,偶然目光相接时,她便急急转开脸,不去看他。她步子小,走得慢,怀玉时不时地停下来等她,再拉她走上几步。二人信步游逛了许久,因风景好,倒也不觉得闷。
谁料天公不作美,好好的,刮过一阵风,忽然就落起了一阵急雨,怀玉倒还好,青叶因被淋得狼狈,一时心头火起,沉着脸甩开怀玉来拉她的手,眼看就要发作。
怀玉见状好笑道:“我同东海龙王并不熟,这风不是我唤来的,雨也不是我召来的。”
青叶站在雨中,赌气不愿再走一步路,怀玉失笑,只得弯腰将她一把扛起来,跑到林子里,钻到一株粗大香樟树下躲雨。青叶生着气,理也不理他,自顾自地把鞋袜都脱下来拎着,光着两只脚丫子站在泥地上。怀玉一眼一眼地偷看她白生生的脚丫子,嘴里训斥道:“你是个傻子么?一双鞋子有什么好心疼的?着凉生病可怎么办?这双穿脏了,回去我给你买一车。”夺过她的鞋袜,才要给她往脚上套,一摸,布鞋底竟已被水浸的半湿,才晓得是冤枉了她。他脚穿羊皮靴子,因是皮底皮帮,是以不怕这小雨。
青叶光着脚在地上踩了踩,地面湿湿凉凉,一时小孩子脾气上来,索性卷起裤腿跑到雨中踩了几个水坑,两只光脚连同小腿如同亭亭白荷,又如新鲜莲藕,看着让人心痒痒,使人想要伸手去捏上一捏,咬上一口。她嘻嘻哈哈地把周围的几个小水坑都踩的浑成一片泥浆,这才跑回到香樟树下来。
怀玉抽出帕子给她擦手脸,她却将帕子抢过去,在四角上各打了个结,胡乱戴到头上充当遮雨的斗笠,其后又弯腰往旁边的水坑里照了一照,嘻嘻哈哈一阵笑。笑了一阵子,无意间一回头,蓦地发觉怀玉正倚在树身上直直地盯着她看,眼神幽深且专注,她心头一悸,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怀玉招手道:“你过来。”
她拎着裤腿延挨过去,怀玉拉住她的手臂,略一用力,她便歪倒在他身上了,她的个头只顶到他的肩膀,他便低下头默默看她的眼睛。她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便垂下头来,一点一点地往前倾,脑袋最后顶到了他的胸膛上。如此,他便再也看不清她神色如何了。
香樟树枝繁叶茂,枝桠深处偶有虫鸣,地上有一大一小两只蛤蟆结伴跳过来,被她的脚阻住,遂停住,鼓着两只水泡眼,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看着害怕,才要躲开,怀玉已掐住她的腰,将她轻轻往上一拎,两只蛤蟆从她的脚下蹦走了。她被放下来时,不知是他有意,还是她无心,她的两只脚丫子竟踩在了他的左右两只脚背上。她这回因为高了些,便将脑袋顶在他的肩膀上,又悄悄地在他的脚背上蹭了蹭脚心的泥土。
雨丝细密,心事零落,清风微凉,呼吸渐热。
怀玉抬手摩挲她的耳朵与后颈,低声问:“跟我回京城去?”
她慢慢摇了摇头。怀玉柔声问:“还生着气?”
她想了想,慢慢点了点头。
怀玉又在她耳旁轻声道:“若是不肯跟我回去,那将来我来扬州时来找你?”
她还是歪着脑袋想了一想,轻轻道:“我要嫁给旁人的。”
怀玉亲了亲她的头顶,道:“不许你嫁人,等我来扬州找你。”
她的脑袋窝在他怀中,怀玉看不到她的脸,但晓得她又哭了,哭得极为伤心,身子轻轻颤栗,不知道她最后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
也未过许久,雨便停了,怀玉背着她往回走。因今日走的路多,她已累极,趴在怀玉肩膀上没多久就睡着了,睡着后手里还紧紧地抓着自己的两只鞋袜,走动时,两只鞋子便在怀玉面前荡来荡去。怀玉抬头看天,天已然放了晴,一轮米分彩天虹高挂天空。他又侧头看了看趴在肩膀上睡的正熟的青叶,她的嘴巴微微张着,鼻息温软,呼吸清甜。怀玉将她往上托了托,嘴角浮起温柔笑意,直至遇上才能够知晓,原来世上竟有这样能使自己心软到发疼的如玉如虹的女子。
此生得以与她相遇,何其幸运。
☆、第68章 侯小叶子(五)
又是一夜好眠。因下了一场秋雨,次日起来的时候,便觉着气候转凉了许多。青叶早早起身,帮着厨娘做了早饭。今早做了三丁包子,烫干丝,另熬了一锅黑米粥。包子馅做起来费工夫的很,要剁鸡丁、肉丁、笋丁。鸡丁乃是隔年母鸡,既肥且嫩;肉丁选用五花肋条,膘头适中;因秋季没有鲜笋,便用泡发的笋干。这几样剁好,拌上佐料,静置片刻,待馅儿入味后再包起来上锅蒸。
包子上锅后,青叶又切了豆腐干,洗烫去除豆腥味后,浇上卤汁及香油,佐以姜丝、虾米。三丁包子鲜香脆嫩,肥而不腻;烫干丝则鲜美软嫩,余香无穷。这两样与粥一同端上桌,一群人不过才咬了第一口,眼睛顿时发亮,再接下只听得到一片狼吞虎咽声。
青叶无意看了一眼怀玉,但见他一边往嘴里塞着包子,一边含情脉脉地看向自己,那眼神分明是“这样能干的婆娘哪里去找?真是让人越看越爱”的意思,身上不由得一阵恶寒,吓得鸡皮疙瘩起了好几轮,赶紧溜回灶房去了。
在扬州的日子过得甚是惬意,一群人吃饱喝足便去城内外游玩,东逛西逛,青叶更是买了一堆无用的小玩意儿,想着将来用来装饰自己的新家。因见怀玉迟迟不提动身,便问他:“你不是京城还有许多事情么?”
怀玉嗤嗤笑:“傻婆娘,这还不晓得,本殿下是舍不得走。”
青叶一阵脸红,既气恼自己多嘴多舌,又十分唾弃他的厚脸皮。
这一日,众人去了瓜洲渡口游玩,午间便在一家有名的菜馆吃了河豚,等瓜洲十景都转悠过来一遍后,已是黄昏时分了。青叶想着这扬州城内外的风景秀美之处都已游玩的差不多了,等明日便去将花家宅子的银子给了,草契立了,如此也算是安定下来了。
谁料还未等她去找花财主,花玉郎当晚便跑了来,失魂落魄道:“这宅子今日被我爹卖给旁人啦。”
青叶一惊,忙问:“卖给了谁?”
花玉郎道:“是咱们扬州城内有名的地痞流氓,姓金名二龙,他哥哥金大龙在咱们扬州府衙内做捕头,他便仗着他哥哥的势在这一带作威作福。昨日晚间他过来同我爹说看中咱们这间门面,将来要开当铺,而且他出的价钱比你还要高,我爹立时就动了心。我哭闹不愿意,我爹拿我无法,于是回绝了他,谁料他今日便带了一群恶人来我家闹,说若是不卖给他,他便要血洗我花家门,将我花家杀的一个不留。呜呜呜。”他话才一说完,居然又气哭了,且他来时眼皮便已肿得老高,可见他说的在家中同他爹哭闹一事不假。
青叶跺脚道:“怎么倒霉事都叫我给遇上了!人说事不过三,我怎么三番两次都这样不顺遂?这样下去,我要到何时才能安定下来?”又赌气道,“不卖给我便罢,我有银子,扬州城又不是只有你一家有宅子。”
其后,花财主也亲自过来赔罪,道是不敢得罪地头蛇金二龙,只有得罪侯姑娘了。因金二龙下月才搬进来,侯姑娘暂且安心住着。
侯姑娘气哄哄道:“我还以为咱们是有缘人呢!原来不是!”虽然将花财主嘲讽得面有愧色,却也晓得这事原也怪不得人家,自己因忙着出去游玩,因此既未付定金,也未有立草契,人家自然是想卖给谁便卖给谁;再则,他一个寻常财主,哪里敢得罪姓金的地头蛇,拿自家一家人的性命开玩笑呢。
道理她虽然明白,心里却还是一股气咽下不去,口中忿忿道,“我去找我三表叔来同你理论!我三表叔也不是好惹的!莫说是强买强卖,便是……便是……”忽然勾起了伤心往事,再也说不下去,掩面哭着跑了,留下花财主摇头叹气,花玉郎泪水滴答。
青叶没有去找她三表叔,而是去找她的柿子树君、杏树君、枇杷树君们道别。她这几日几乎得了空便去与她的果树君们诉说心事,果树君们也答应她明年多结果子给她吃。忽然一日,这些与她已有了深厚情谊的果树君们就变成了人家的,叫她怎么甘心?
她心中越想越生气,脑子忽然一个激灵:那姓金的为何早不买晚不买,偏要在这个时候出高价来买这宅子?莫不是侯怀玉在暗中指使?如此一来,事情便说得通了,定是侯怀玉暗中使坏,想要自己跟他回京城去。
转念又想道:不对不对,他不是说将来到扬州来找她了么?他连同他的那一窝侍卫这几日不是与自己在一处游山玩水么?没有看到他与生人说过一句话呀……呃,好像是说过一句。
前日,有个她正随着他在一处极美的湖边看风景,忽然有人远远地吹了声唿哨,又对她呼喊:“小妞儿,小妞儿——”她回首一看,远处的一个市井无赖正对着她抛着贼兮兮的眼风,比划着下流手势,面上笑容也极是猥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