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她头上遮了一块红色盖头,垂下缕缕金色锦线,嫁衣流光溢彩,身着堇色彩凤双层大广袖,衣袖边缘一对苏绣鸳鸯交颈,胸口挂了一粒红色宝石,纤细的腰被大红的娟带捆绑,红裙上百花争艳,脚踏一双红莲绣鞋,脚步拘谨,走起来身上的珍珠流苏、碧玺珊瑚摇曳,光彩夺目。
她的指甲染了凤仙花红,一对玉手接过媒婆递过来的红绸。这红绸另一端被范闲牵着,她将绸子轻轻拉了拉,见新郎一动不动,也不气恼,慢慢朝范闲的方向走了两步。
院子里飘着若有若无的桂花清香,树枝房梁悬了红色花灯,房檐屋角贴了精美窗花,正是金秋丰收季节,入眼一片耀眼的金和艳丽的红,的确是办喜宴的好时节。
只是这新娘子一走到范闲身边,范闲便收起了方才不情不愿的苦瓜脸,霎时正经起来。
可这不是由于他突然想通了,而是这新娘虽然动作温雅大气,娇媚灵巧,但她的鞋同范闲的大小几乎一致,红盖头下约是凤冠头戴,金钗满支,身形竟然比范闲还高出不少。染了朱蔻的手指扯着红绸,躲在广袖下,只露出一点苍白的指尖,范闲忍不住多瞧了好几眼,心中肯定了一个事实:这个新娘是个男人!
未有人察觉新娘的异常,范闲只得硬着头皮上。
范闲此回乃是入赘,杨家也够随便的,不过只报了家门,未多纠结他的家世故里,说是广陵不拘小节,即使少了男方亲戚,照样要把婚礼办个红红火火。
范闲牵着新娘走到杨家二老面前,突觉身边人的熟悉,不过几丈距离,手上的汗把红绸都快浸湿了。
那新娘或许真是欢喜范闲的紧,这么点路,同范闲的距离却是越靠越近,等到了自家父母面前,还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太娇媚俏皮,在如此鞭炮轰隆的场合下,竟然难辨雌雄,却清晰得如一条毒蛇的尖牙刺破了范闲的鼓膜,那股熟悉感更加猛烈了。
范闲冷不丁倒吸一口气,那边的礼官已经仰头扯着公鸭嗓开始喊了。
“一拜天地——”
范闲恍惚想起生前的那场婚礼,浑浑噩噩,迷迷糊糊,皇家婚宴,繁文缛节,结个婚把他累得不行。而这次他未备彩礼,连迎亲都未曾经历,便牵得了一位“美娇娘”。
新娘对着天地一拜,五指一阵揉捏,又是一扯那段红绸,催促范闲鞠躬。范闲拜完,礼官便机械地来了第二句:“二拜高堂——”
范闲生前拜的“高堂”同他未有半点血缘,却胜似父母。倒是林婉儿的母亲,一生贪图皇权荣华,一败涂地。这回的高堂,范闲是第一次见,杨父杨母面相和善,平易近人,正因舍不得养了多年的独女小声哭泣着,受了这身材过于高挑的“女儿”一拜,并未半分异常。
拜过了天地再拜高堂,范闲心里已经少了那层膈应,同新娘一齐对着杨家家主一拜,利索地转过身面对新娘,等着第三拜。
那礼官又是一阵“曲项向天歌”的架势:“夫妻对拜——”
这下反倒是新娘犹犹豫豫了,他局促地揪着衣袖,像是突然找不着了北,迟迟没有动作。
范闲破天荒扯了扯红绸提醒他,新娘恍然大悟,转过身赶紧一拜,不想他身形过长,两个人靠得太近,范闲一弯腰,二人脑袋狠狠撞在了一起。
满堂大笑下,新娘害羞地缩回了手,他倒还好,头上的发饰少说没有二十件也有十件,一点都不疼。倒是苦了范闲,被他头上金的银的玉的狠狠一砸,疼得脑壳发晕。
杨大侠笑作说客:“范公子不要笑话,小女这是高兴坏了,心急的。”
范闲心想这大侠行侠仗义了一辈子,怕都是靠了对瞎的眼睛行走江湖,连女儿被掉包了都不知道,实在糊涂。
三拜结束,礼便成了一半,只差送入洞房了。媒婆笑盈盈地把新娘搀去了洞房,留新姑爷在此被好好“闹闹”。
这婚礼虽然霸道又无厘头,可杨家是真心疼这独女,连闹洞房都爱屋及乌,不过是拉着范闲被宾客们好好灌酒捉弄了一番便放过了。
范闲号称千杯不倒,生前以“诗仙”之号成名那晚,便是酒后诗兴大发,水到渠成。今日这番劝酒,也不过信手拈来。
等范闲进了洞房,虽是满身酒气,不过脸色微红,双目却炯炯有神,大脑也精神万分。
若说外头的装扮是浮夸艳丽,屋内的摆设倒是精致典雅。床上洒满了红枣坚果,寓意早生贵子。少了大红大紫,只留几段红丝布挂在床檐,连屋内花瓶的花都忘了换——一个细长白净的青花瓷瓶内竟然插了三朵白菊。三成单,寓意孤独,白菊寄语哀悼,在这喜庆的杨家大宅里很是突兀。
杨姑娘的闺房很素雅,墙上挂了几把剑彰显身份,最扎眼的还得数角落摆设夸张的书架,可谓文山书海,拥书南墙。书架上的书摆得并不整齐,一摞摞随意放着,应是经常翻看的原因,好多书页起了折角,倒是有些武家独女不拘小节的性格特色。
质朴的家具构成了这个朴实的房间,最华丽的,当属坐在鸳鸯被上的新娘了。
新娘仍是方才的打扮,凤冠霞帔,身上点缀的明珠宝石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双脚微微踮起倚在床边,双手缩在衣袖间一动不动,整个人被这层红艳艳的衣装包裹住,竟是一寸肌肤也未外漏。
进洞房前,喜婆塞给他一根秤杆,用红纸紧紧包裹着好图吉利。
范闲的法宝尽被丫鬟收走,却不见丝毫胆怯。他神光护体,即使不能捉住这个妖孽也能自保,不必忌惮。
范闲握着这根秤杆,冷静地向自己刚过门的新娘走去,仿佛手上拿的不是什么挑红盖头的喜秤,而是一把夺命的小刀。立定深呼吸,他左手摆好姿势,打算若真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妖怪,便立即让他死在自己手上。
范闲抬手挑起新娘的盖头,只不过瞥了一眼,正要发动神光的左手忽然静止了。
红盖头只被挑起了一半,底下藏着的脸却耀眼得天上人间,美不胜收。
范闲从未见过李承泽如此,淡妆如烟,明眸皓齿,浓密的乌发盘起,留着一缕活泼的刘海增添羞涩,凤钗头戴,轻巧的金锤子轻轻摇摆,垂在脸庞,与他的脸恰好般配,毫不女气,却削弱了一点刚劲,添了一份柔和。
他的两颊定是上了胭脂,泛着粉红,给他苍白脸修饰上人类才有的温度,又在额头点了些许粉黛,眉间一朵娇艳的凤仙花,双眸凤眼含情,薄唇轻抿,上头涂了朱赤色口脂,微笑地看着范闲。
范闲呆滞了一会,想着反正酒意已经上脸,装壮着胆索性将那红盖头全部掀开,盯着这张无与伦比的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范闲心中只记得两场婚庆,一次是自己的,一次是李承泽的,两回都是百感交集。如今二者的男主人公众目睽睽行了三拜九叩之礼,他不知怎的,心里涌起一阵诡异的雀喜和一种突破常理的刺激,甚是欣慰。
他不说话,那头李承泽便先说了,可惜,这个李承泽开口便是一句“安之”,一盆冷水浇得范闲心里拔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