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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荀七跟着荀展登了楚家的门。这座宅院居于涪城近郊,离楚广南领着的左军大营不远,自帝国中期起就是贵族的宅邸。与荀家空阔舒逸的风格不同,楚家走的是幽深秀美的路子,楼台水榭格外富丽精致。荀展被侍者引进厅门,入目就是一窗秋景,远处苍山如黛,近处梧叶飘黄,金色的落叶点在一池碧波上,秋水长天,风物潇洒如画。
楚广南在案前站得笔直,灰白的须发修得利落整齐,整个人显得精神矍铄。他看了荀展一眼,放下手中的画笔,走到茶几前挥退了正欲上前服侍的人,伸手拎起茶壶向杯里蓄水:“二少爷可是稀客。二位近日都忙得很,还能想起来看我这个老头子,真是难得。”
荀展上前两步接过楚广南递来的茶,笑答道:“楚伯这样说,就是怪我们这些小辈不知礼数了。”他双手把茶杯向上奉了奉,随即浅啜了一口,与楚广南隔着几案对坐下来,“临窗作画,对景品茗,要论风雅,谁也比不上楚伯。从前我就最喜欢上您这儿玩。”他侧过头看了荀七一眼,坐姿悠然,笑得一脸春风和煦,“少时无状,还跟小七一起偷捞过您这池子里的锦鲤,可惜藏着掖着好容易带回了家里,到底没养活,反倒白白挨了一顿教训。”
“一眨眼,二少爷也长大了。”楚广南淡淡笑了笑,“你们年轻人的精神头,老朽是羡慕不来的。如今岁数大了,凡事只图一个稳字,二位少爷想什么、做什么,是移花接木还是暗度陈仓,我是愈加看不懂了。我这老胳膊老腿,明日禀报大帅卸下这身差事,安心养鱼浇花,兴许还能再多活几年。”
荀展听了微微一笑,把手里的茶杯放下,却没接这个话茬:“楚伯,上个月我在颖城时,连下了几日大雨,浇塌了一段年久失修的旧城墙,您猜那底下发现了什么?”他停了停,敛起神色,沉声道:“淤土之下,白骨累累,最小的一具,看去还不满周岁。”
楚广南深深看了荀展一眼,咽下嘴里的茶液,微皱起眉头。荀展不闪不避地看回去,“自蓝田乱起,帝国江河日下,如今已是万户荆杞,百年邱墟!”他端正了坐姿,盯着楚广南的眼睛一字字道:“您与父帅袍泽逾三十载,护了我江东二十余年,解甲之前,当真不想再见一见太平么?”
楚广南朗声一笑,浓眉舒展开,带出几分张扬的气势来:“二少爷果真年轻气盛。好,明人不说暗话。战事才歇了多久,就无端在军部折腾出这许多事来,上下都看着二少爷雷厉风行,却原来今日大少爷不声不响签下的政令,才是真正的石破天惊呐。币制、兵制——这是要动我江东的根基!老朽倒是想问问两位少爷,当真许我们这些入不了眼的老骨头,再见太平吗?”
“楚伯言重了。”荀展神色不变,镇定自若地挥手示意跟来的近卫退出去。
从一开始,谈话的节奏就一直不在掌控中,楚广南挑起眉头,却也没迟疑,一并屏退了留在屋内侍奉的下人。待厅里只剩下三人,荀展从荀七手里接过一本薄册递给楚广南:“您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宋老?军事研究院牵头的项目,之前跟您通过气的。”
楚广南翻开看了两页,“就是前阵子城郊发现的那处遗迹?”
“军事遗迹。上周宋老研究到激动处,废寝忘食,还是小宋老师好歹劝住了,才没让他老人家劳累过度,出了什么闪失。这样战略级别的技术突破,帝国以来,可也是多年未见了。研究院给这项目起了个名字,叫落星。”
如今江东荀氏最大的战略对手,便是横踞北境,掌控了帝国旧都的江北邢氏。
荀展看着楚广南翻阅书册时不断变化的神色,展颜一笑,放缓了语气道:“侄儿总得有些底气,才敢来您面前口出狂言。父兄与我殚精竭虑,都只为一件事。”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楚广南,眉梢扬起来,就多了几分少年意气:“天命在我,焉知三五年内,不能使人间重见太平呢?”
待楚广南翻完书册重新抬起头来,荀展不等他答话,立即续道:“前阵子李秉彰的案子,虽查明了是个误会,但也让我把事情想清楚了许多。您老成谋国,担心兄长与我太过激进,这份心思我们做小辈的岂敢不体谅?”
听见这话,荀七立刻默契地递上另一份盖了公章的文件。等楚广南看过文件,荀展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肩头,冷然道:“蒋逢春犯上作乱,就凭我在颖城挨的这一枪,他便死不足惜。至于抄出来的这些东西,无论是书信往来还是军务文档——”他看着楚广南隆起的眉头,笑了一声,“既颁新令,原就不该回算旧账。今早我已下令,从蒋家抄出来的文档全部销毁,信调局一页纸也不会留。案子审结,蒋家满门今日明正典刑,从犯尽数依律定罪,明日起,过去种种,既往不咎,但再有违令者,就是自寻死路了。”
荀展一口气把话说完,拿起桌上的茶杯将茶水一口饮尽,放松身子坐回沙发上,看着楚广南变化的目光,缓下神色,笑道:“蒋家贪墨的财产收归军部,但他们数代经营,名下不少企业都是涪城商界的支柱,雇员无辜,且人才难得,这后续如何料理干净,方能无碍民生,还得楚伯您帮衬着多操心。对了
', ' ')(',令郎前次在怡城也立了战功,军部可都记着呢。恰逢多事之秋,现下江东正是缺人的时候,将门虎子,本就是栋梁之才,这担子您如今可推不得啊。”
楚广南目光炯炯盯着荀展,默然半晌,拎起茶壶替他续上茶水,感慨道:“二少爷才是真正的虎父无犬子。只是不知……”
荀展知他疑虑,脸上笑意更深:“高叔去看望嫂嫂和侄女,现下想必正同父帅和陈伯饮茶。兄长在杜伯家,怕也已是叨扰多时了。”
荀七从进门起就一直沉默着,偏在此时捧起茶杯敬了楚广南一杯茶,插嘴道:“耽误了您与杜将军之约,还得给您赔个不是,小辈无状,请您千万别见怪。”
这原定的约会本该是个不传之秘,却被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楚广南深深看了荀七一眼,叹道:“我老了,今日的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了。”他将茶水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忽又大笑起来:“我江东上下勠力同心,何愁功业不成?托二少爷的福,解甲之前,老夫倒是真想再看一眼,这太平天下,是个什么模样了。”
……
从楚家出来,荀展在车上接了两个电话,转回头发现荀七怔怔看着窗外出神,于是收起通信器,随口道:“小七,这段日子累着了?”
荀七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倒也不是累,就是……嗨,也说不上来,大概是咱们久不在涪城,还有点不太适应。”
“不适应就对了,非常时期用些非常手段罢了,信调局成日里盯着自己人,不是兴国之道。”荀展把板正的外套脱下来扔在一边,翘起脚拎过靠枕在后座上舒服地靠下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利,胁之以威……还是大哥耐得下性子,乐意同他们周旋。不过小七,这段时间你把自己绷得太紧了。”他看着荀七,伸手点了点自己肩头,正色道:“我的伤早痊愈了,你还有什么可放不下?好好歇一歇,往后多盯着江北吧。”他收回手,轻轻笑了笑,“毕竟大饼已经画下了,总不好把牛皮吹破了。”
荀七看着荀展指尖下轻陷下去的衬衫,眼神微暗下去,默然半晌,他抬头笑了笑,“知道了。您在楚将军面前,那个气势,啧——天下太平!”
荀展挑眉瞪了荀七一眼,看见人识趣地举手认错,到底忍不住也笑了笑,“对了,过几天中秋,别忘了回家吃饭。”
荀七点点头,“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这个啊,哥。”这个少时的称呼,如今私下里,他也很少再叫了。
荀展笑意更深,轻轻拍了拍荀七的肩膀,眼看车子停在军部门口,忽然补充道,“顺便帮我查一下顾晚爱吃什么馅的月饼,叫家里备上。记着,别让他知道。”
“是。”荀七答应得利落,但脸上的酒窝就带出几分藏不住的揶揄来。荀展瞪了他一眼,伸手推开车门:“不是说要聚餐?赶紧滚吧!”
……
云霄阁。
三组加班加点,先是结了李秉彰的案子,又马不停蹄地参与给蒋家大案收了尾,事情既告一段落,一顿酒肉总是应得。都知道荀七好琴,徐方订包间时便十分有眼色地叫了个琴师。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渐热,一直在屏风后抚琴助兴的琴师奏过三曲,依着规矩出来敬了一轮酒。她本就是个容色姣好的美人,又进退有度,风姿绰约,几个半大小子立刻看直了眼睛。奈何长官请客,喝得也不是花酒,众人不敢造次,只两个较年轻的副组长多少显得活跃些。彭玉多喝了几杯,便在碰杯时变着花样赞了几句琴师的美貌,可惜美人听多了恭维的话,对此反响平平,倒是杨庭绪平日也听琴,说起琴曲来,就夸得言之有物些,总算博了美人一笑。
荀七喝得微醺,心情放松,兴致就格外好。他给过赏钱,打发琴师退下去,拎起酒杯扫了众人一圈:“瞧你们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一看就没听过什么好琴。”
徐方见他兴致好,便捧场道:“早听说过长官爱琴,可惜咱们没这么大脸面,谁也没见过您弹琴。今天难得高兴,要不您露一手,也给咱们开开眼?”
哪怕酒气上涌,荀七也还没丢了这点自知之明。他摆摆手:“我爱听曲儿,可惜没时间练琴。”他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看着众人笑道:“今儿算你们运气好,我叫个人来,给你们听点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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