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的是不知情者,在睡梦中等待明日一早的新君即位大典。
宗亭径直将李淳一带去了李乘风的寝宫。门口守卫比平日里还要森严,门内站着一个瘦高背影,这时闻得外边脚步声,转头去看,即看到了宗亭与李淳一。
“颜刺史?”李淳一认出他来,颜伯辛短促应了一声,同时又瞥向久违的宗亭:“纪御医刚刚到,还在诊脉。”
宗亭回看他一眼,偏头与李淳一道:“殿下先进去罢。”
李淳一只身往里走,迎面遇上诊完出来的纪御医。纪御医躬身与她行了一礼,止步小声道:“颜刺史下手很重,原本还能拖上半载,这下应是熬不过今晚,但诸事以防万一,若明晨仍没有断气——”他说着摸出一只药瓶递给李淳一,“就看殿下的决断了。”
言罢,纪御医告退往前行,走到宗颜二人面前又将方才的话重新禀了一遍,又说:“此时距天明只剩一个时辰,两位可是要在这里守着?”说着看向西侧偏殿,宗颜两人便一前一后走了过去。
临窗摆了张案,一内侍忐忑前来送了茶水。颜伯辛伸手去倒茶,手却因为长时间的过度紧张而发抖,于是宗亭低头取过水壶,给他倒了一杯茶。
“依相公看,殿下会在此事上心软吗?”颜伯辛盯着那杯盏注满水,又抬头问宗亭。
宗亭不着急说话,兀自倒了一盏茶饮下,这才睨了一眼颜伯辛:“她清楚自己要什么。”即将成为一国帝王的人,倘若还茫茫然,又有什么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颜伯辛不落痕迹地笑了一笑,宗亭乜他道:“笑什么?”
“庆幸你没有被她毁了。”颜伯辛放下茶盏,“我早年在国子监遇见你们,总以为你这一生都要废在她手里,再也无法活成自己,之前又听闻你因她而残废的消息,更是觉得证实了早年那些揣测。但你最终还是选择了关陇,为了坐稳那位置甚至不惜和离,你心中除她之外,似乎仍存了些别的野心,为了西疆百姓吗?”
宗亭极寡淡地给了个笑容:“西疆安定,受益者是百姓,也是殿下。”
他笑颜伯辛强行将“心怀抱负”与“忠诚君王”这两者割裂开来,兀自又饮了口茶。
颜伯辛心领神会,却又缓缓道:“但你到底为她放弃了宗家,换做是我的话……”他唇角抿了一下:“做不到。”
“你不必做到。元家倒台,正是颜家重整旗鼓的好时机,在男女情爱和家族大业面前,后者显然更符合你的野心。”
宗亭不急不缓,几乎将话点透,他何尝不知道颜伯辛对李淳一私藏了情愫,但颜伯辛构不成威胁,哪怕他与李淳一和离了,两人之间也不会有颜伯辛什么事。
倘若之前他还因为摸不透李淳一的心患得患失,一路走到现在,他已十分清楚李淳一及自己的心思。他二人都受累于长情,倾心便移不动,只能牵绊彼此,一起走完这一生。
窗户外一副将明未明的样子,雨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殿内被雨声衬得更显出安静,主殿隐约传来了痛苦的低吟声。
作者有话要说:
宗桑:闲杂人等还是退散吧,有我在就没你们什么事,哪怕我不在了也没你们什么事
☆、【六一】换天地
?内侍小心翼翼从主殿绕进来添茶,颜伯辛抬眸问他:“殿下这会儿还好吗?”那内侍闻声一愣,捧着壶的手不由哆嗦了一下,不知他是问吴王还是太女,只好回道:“吴王殿下眼下正守在太女殿下榻前,并未有什么大动静。”
他甫说完,案上栖着的乌鸦却忽然低低地“呱”了一声将他吓了一跳,他盯住那裹着纱布的黑禽,咽了咽口水,抱紧壶赶紧就跑了。
颜伯辛扭头看看这只身负重伤还未痊愈的乌鸦,自顾自般地说道:“李乘风伤的吗?她可真是病入膏肓了。”说罢抬了眸:“若她早年间没遭遇那回事,或许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田地。”
他提这茬时,主殿内的李乘风与李淳一也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件事。
人近临终,往往只有印象深刻的事才会重新浮现。李乘风兴许察觉到了自己大限将至,呼吸都带着痛苦,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抓着李淳一的袍服,露出来的一截小臂上疮口已经溃烂得惊人,此刻她脑海里盘旋不去的正是经年噩梦——历经阵痛产下的孩子却是一个早已经死掉的怪物。
虽未足月,血污中那孩子的脸已经成形,独有的一只眼睛长在前额,连鼻子也没有,细瘦手脚蜷着,一点声息也没有。婢女罔顾礼仪惊魂失魄地尖叫着冲出殿门,女医吓得冷汗涔涔面色惨白,赶忙要将这早早死去的怪胎包起来时,她却已是撑着坐起来,看到了那胎儿的真容。
胎死腹中就已是打击,将他生下来却看到这样惨烈又骇人的一幕,就像诅咒一样悬在头顶,随时会垂下来伤到人。皇室产怪胎是不祥之兆,女皇最大限度封锁了消息,同时也对酗酒的她失望透顶,遂将重心悉数移到了太子身上。
恰好碰上山东局势紧张,元信无法留京陪伴,便更无人约制管束她。那阵子她十分颓丧,酗酒愈烈,常常醉得不省人事,亦开始了荒淫无度的日子。偶然一次,碰上南方来的得道高人,得以开解后忽然摇身一变,竟然重新振作了起来。
丹药给了她力量,也给了她人生一线崭新希望。她恢复了一贯的行事作风,比之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抛开细碎又沉重的悲情,扔掉牵绊与负罪感,只剩下了无限膨胀的权力欲——报复般地将得宠的兄长从高位上狠狠拽下来,取而代之,同时对皇位的觊觎也愈发迫切。
丹药同样也成了依赖及痛苦之源,越纵情、越欢愉,清醒了瘫坐下来时,心中就愈空茫。没有多少事能填平自己的心,冷血背后是愈发空洞的躯壳,常常被灰恶感倾覆,打不起一点精神。她在人前仍然风风光光、野心勃勃,而这勉力维持只有在药效退去、独自一人蜷在榻上时,才彻底坍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