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和漠视……哪一个更糟?
换一个成员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安澜自己都可以为这个推断背书——当年她就生活在不断的针对当中,要是那时没人搭理她、没人骚扰她、放她自己去谋生路,肯定比在任何一名氏族成员经过时都得担心它是不是心情不好、是不是马上会发动攻击要舒服许多。
可是卷尾不一样。卷尾有它自己的想法。
或许它的心态在日复一日的惩罚中被扭曲了,或许它早在成长的过程中就建立起了一种不正常的观念,或许它终于被同龄者的优秀压到失去了坦然对待的空间——同样是被频繁念叨的对象,氏族成员对它是恨,对希波却是又恨又怕,要是后者出现正在巢区,恐怕部分成员连牙齿都不敢龇出,还会像家犬那样夹起尾巴——总之,卷尾的表现和安澜的预测大相径庭。
它开始频繁地望着远方出神。
看着看着,那种渺远的神色就会变得森冷。
安澜偶尔撞见,只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斑鬣狗卷尾,而是生活在老虎谷的公虎希陶,是那个会把小摩擦记仇无数年,会抓住一切时机,赶在“敌人”因麻醉、因车轮战、或因其他种种原因失去反击能力时过去“报仇雪恨”的阴毒野兽。
这是光影带来的错觉吗?
还是某种不详的先期预兆呢?
安澜无法得知,她只能敦促后辈们保持远离。
两周后的某个傍晚,黑鬃女王带着箭标和一名盟臣外出巡逻,坏女孩和母亲坐在风口处小憩,笨笨在和硕果仅存的一只幼崽嬉戏,壮壮待在洞口附近,和跳跳一起陪伴着自从娇娇找不到以后就一直提不起精神的圆耳朵。
安澜待在距离联盟成员不远的地方,同诺亚说了一会儿悄悄话,旋即站起来准备去最近的猎场查探情况,为即将开展的晚间狩猎做准备。她才刚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伸懒腰,就看到金合欢树下爆发了一阵似乎十分“日常”的冲突——
两名盟臣拽走了卷尾叼着的一根干枯骨棒,先是甩头抛来抛去玩了一会儿,旋即半开玩笑地递到小公主跟前,把后者的眼睛逗得乌溜圆。
场中没有任何异响——除了琴弦绷断的声音。
卷尾像一只真正的怪兽一样从地面上跳了起来,甚至可以说是弹了起来,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声。在盟臣们狐疑又轻蔑的注视中,它以毕生最快的速度朝前一扑,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对低位者毫无防备的年幼雌兽。
安澜几乎被自己看到的景象惊呆了,但在震惊之余,还有一个念头忽然出现在了她的脑海当中——
多么可笑又可么可悲啊!
即使到了再也无法忍耐更多欺压和羞辱的时候,这名曾经距离王冠只有一步之遥的王族后裔竟然还是不敢对成年雌兽利齿相向,而是选择了一个丝毫不对等的、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目标。
哀嚎声在空地上尖厉地碰撞。
在氏族成员的哗然当中,盟臣们立刻行动起来,尝试解救被袭击的小殿下,它们撕咬着卷尾的脊背、后腿和耳朵,其中一只咬得又急又深,一路到底,牙刀和骨头碰撞,发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摩擦音,可卷尾在这样的攻势下仍然不肯退后,而是继续发狠地甩动头颅。
它的眼睛……是红色的。
哀嚎声再次拔高,旋即一滞,飞快地低了下去。
盟臣们惊慌失措,像无头苍蝇一样打转,它们一定是害怕了,竟然挪动脚步,紧紧靠在一起,一只昂着脑袋,一只低下头颅,摆出了政治联盟对敌时的经典阵型,只是安澜并不知道它们害怕的是此刻展现出了惊人攻击性的卷尾,是即将回到巢区爆发出蓬勃怒气的女王,还是一场看不到结局的动荡的发生。
在盟臣们手足无措时,这场“屠杀”还在继续。
此时此刻,黑鬃女王最小的幼崽已经不再挣扎,只有后腿仍在间歇地弹动,舌头也微微地吐了出来。卷尾猛烈甩动脖子,继续在地上抽打着没有灵魂的躯体,直到更多碎片从利齿间剥落。
喷泉般涌出来的鲜血洒落在它的鼻腔中、唇齿间、胸脯上,也浸湿了它爪垫之下的黄色泥土,不消片刻,这只雌兽便浑身血污,沐浴在了用“仇敌”制造的血池当中。
在最后几次抽打结束后,卷尾像体力耗尽一样喘着粗气松开了嘴巴,但前爪仍然按着被袭击者,眼珠也仍然在狂乱地转动。大约过了七、八秒钟,它低下头,重重地咬合,断离肢体、撕脱皮肉、粉碎骨头,一口,一口,接着一口,直到把同胞姐妹完整地吞进了肚子里。
现场没有一只斑鬣狗敢靠近这个清醒的疯子。
它们躲在高地上,躲在大树后,躲在草丛间,窃窃私语着,小声议论着,断尾联盟将后辈们牢牢地挡在了洞穴附近,部分低位者的尾巴完全垂了下来,而雄性们则是既惊又惧,毫无意义地在场边跑动,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诺亚站了起来,厌恶地皱起了鼻子。
安澜看看他,又看看脸色平静的母亲,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坏女孩身上——这位大前辈少见地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似乎在感慨着一个未来可能性的永远消失,也在感慨着一位老对手在传承方面的全然失败。
凉爽的风吹过空地,冷却了滚烫的血液。
卷尾浑身一抖,仿佛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完成了什么样的“壮举”。它缓慢地站起来,先是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地上的碎片,然后又看了看还处于震惊当中的其他氏族成员,旋即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拔腿就跑向了远离巢区的方向。
在那里,夕阳播撒余晖,映照着比血还要鲜红的晚霞。
第357章
黑鬃女王对自己即将听到的噩耗毫无防备。
它像往常那样严肃地巡查了东部地区,又在盟臣的保护下飞快地强化了北部地区的领地标记,驱逐了两只入侵者,然后才开始向巢区折返。
在回程当中,斑鬣狗们看到了飞掠的秃鹫。
尽管不止一名巡逻队员意识到这些秃鹫有点过分靠近巢区,但它们都把原因归结在了幼兽冲突导致的死亡事件上——这种惨剧每隔几天都在上演,而秃鹫追逐死亡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直到它们越过小土坡,将空地尽收眼底。
巢区……很安静。太安静了。安静到诡异。
不同阵营、不同年纪、不同性格的氏族成员在这一时间都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常驻区域里,姐妹依偎着姐妹,伴侣环绕着伴侣,母亲约束着孩子,寸步不离,好像在防备着什么敌人。
敌人?
哪有什么敌人?
氏族成员防备无形危机的作态立刻让黑鬃女王产生了一点不详的预感,当它再往前几步、迎面撞到一阵阴冷的微风时,这种预感就成了真。
不需要任何盟臣出列来做汇报,也不需要走到金合欢树底下去翻找残骸,仅仅凭借着斑鬣狗对血腥味的精确感知,它就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事情已经难以挽回。
这一瞬间,即使意志强大如黑鬃女王也忍不住心生动摇——难道它注定无法培养出优秀的后代吗?难道它注定不能得到女儿们的辅佐吗?难道它的王朝注定只能存续一代吗?
倾注了那么多心血,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让它觉得脑袋发懵,只是平静地走到自己最常待着休憩的地方去轻轻嗅闻,随即又舔了舔那干涸的血块,没有任何更激烈的反应。
这不是安澜想象中的场景,肯定也不是两名留守盟臣想象中的场景,但女王的表现多多少少给它们制造了一种错觉,那就是它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要积极认错,就有弥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