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协调者的角色被交到诺亚手中,安澜和塔姆,和阿拉法特,就渐渐疏远了,但在它们第一次来到营地的时候,是她接近了它们,抚摸了它们,搭着它们的鼻子,直到它们恢复平静。
回头看来,数年过去,已有了那么多故事。
心中轻轻一叹,安澜走上前去,向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把自己的象牙轻轻地放进了对方嘴里,勾住它的鼻子,严肃地给出了自己的祝福。
同样的祝福,她给了阿拉法特,给了尼雅,给了哈米西,也给了最大的哥哥贾希姆。
在太阳缓缓升起来的时候,贾希姆低头看她,用它那双大地般深沉的棕眼睛,在离开了荷尔蒙的影响之后,它好像又捡回了无限的平静和力量——这种力量曾在狮群面前保护过象群,也曾在暴风雨中保护过越野车和车上的人类。
经历过昨天的事,贾希姆看起来还是有些伤心,但在亚贾伊拉喷着气敲了它一下,在赞塔和阿蒂拉贴近了它,在莱娅和阿丽耶羞涩地探出鼻子之后,它立刻就原谅了自己的玩伴、朋友和姐妹。
痛苦的声音不再随风传递,远处其他大象的安慰和劝说也都转变成了善意的窃窃私语——“这是千千万万个前辈曾经踏上过的路,只有这样,你们才能找到真正的同路者,找到第二个家,但你们也不会忘记第一个家,所以,勇敢地往前走吧。”
勇敢地往前走吧。
因为他们是在孤苦无依时相遇,从此互相扶持着长大的家人,过去的回忆并不能用快乐来形容,而是早已成了快乐本身,只是没有办法继续生活在一起,不代表他们能够停止去爱。
人们总是希望他们不要分开。
但是,就算是分开了,那也没关系。
再见并不是因为薄情寡义,而是因为深情厚谊。
时光是公平的,强大的雄狮会在岁月里衰减,恢弘的壁画会在岁月里剥落,雄伟的建筑会在岁月里倒塌,甚至太阳和星辰本身都无法逃过。
明年的今天,当大水蔓延、草场又绿时,离家的公象还会回到故土,和它们的姐妹和它们姐妹的孩子重逢,它们将持续这样的造访,直到在椋鸟的歌声中亲吻尘埃,剥离骨与肉,化作云和雨,连接天与地,和家人长眠在同一条河里。
第443章 象之歌(49)
满载游客的越野车在草地上轧出了两道车辙。
时值旱季,已经有好几天没下过雨,即使在水源地附近,吹进车窗的风仍然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沙尘味,就好像他们不是行驶在三角洲里,而是闯进了城市远郊的某处施工现场。
再往前一些就是随季节干涸的支流河道,河道边上散落着不少枕木,一半暴露在阳光下,一半深埋在泥土里。这是上次洪水爆发时被冲垮的浮桥,因为旱季将至,到现在还没人去修。
车上坐着的游客草草看了两眼。
他们对此类“遗迹”毫无兴趣,之所以匀出时间,花钱雇佣向导,费心规划路线,等会儿还要换乘独木船,一个觅食地一个水源地地碰运气……只是为了看到世界上最大的陆地动物从面前经过。
非洲象,活着的景观,会呼吸的山峦。
再有经验的向导也不敢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今天出来就一定能看到——除非他们像五公里开外的另一群搜寻者那样,手中握有最宝贵的资源。
转眼间,二代象群已经离开营地六年了。
这些年里不断地有保育员造访象群,但都把频率控制在了一个不会打扰到对方的范围,而且少有零距离接触,也就是最近,算算时间差不多到了预产期,他们才大幅增加了深入湿地的次数。
感谢现代科技,理查德得以远距离捕捉到了第一名新生儿降世的全过程,把达拉加营地从被雇员们用眼泪和叹气声冲走的命运里拯救了出来。
拿到这段视频的基普加各夫妇欣喜若狂,自己看了无数遍不够,还在官网上拉了一个飘屏,恨不得把这足以证明二代象群未来无限可能性的证据往所有同行和爱好者脸上塞。
要不是威尔生着病,露皮塔忙着和老友联系,从国外转运两头新救助的孤儿小象,这会儿坐在独木舟里的就不是理查德和李了。
第一次有幼崽降生,营地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只是二代象群从那时起就很警惕,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迅速躲开,平时能远远瞥见母象的半个屁股都算幸运,根本看不到新生儿是什么模样,更别说通过观察摸一摸它的健康状况了。
不过今天……一切似乎都有些不同。
清早起来,理查德就觉得自己心跳得特别快,穿衣服时简直要从胸口蹦出来。老同事李认为这是“好运的预兆”,而他们也的确被运气眷顾了:这天,二代象群罕见地在林地边缘活动。
独木舟还没抵达红点显示的区域,望远镜就捕捉到了两头母象的踪迹,等再往前一些,透过树丛,绝大多数象群成员的身影都若隐若现。
距离河道最近的是象群里唯一的一头公象。
曼苏尔这两年个子蹿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已经和贾希姆离开时差不多大了,哪怕安安静静地站着都显得很有威慑力,但也正是因为如此,理查德在看到它时总会觉得困惑——
为什么它还没被驱逐出去?
为什么它不仅没被驱逐出去,这会儿还能被允许站在距离幼崽不到三十米的地方乘凉,甚至摆出一副是在观察开阔水域、为象群放哨的样子?
这合理吗?
随便问问活跃在奥卡万戈的研究员,估计都少有觉得这事合理的,但就算理查德每回看到它都要怀疑一次人生,也不会改变曼苏尔就站在那、第一个发现了他们并且还眨了眨眼睛的事实。
然后……它后退两步,叫了起来。
那声音很低沉,并不惊慌,而是带着一点刻意为之的平和与沉稳,仿佛不愿激起同伴的担忧情绪。可尽管如此,预警发出后才不到三秒钟时间,原本还在进食的母象就都停止了活动,枝叶碰撞发出的悉悉索索声也都消失不见。
理查德、李和向导于是屏息凝神、收拢双臂,尽可能不做任何会让非洲象误解的动作。他们的判断相当正确,因为下一秒钟,一头体格健壮的母象就从树林里缓步踱出,展示着它漂亮的象牙。
“……达达。”
不知怎的,船上三人立刻都放松了下来。
被保育员们注视和信赖着的小头象又靠近几步,似乎是犹豫了片刻,或者说思考了片刻,随后便直勾勾地朝着河岸走来,温和地晃着鼻子。
这个动作一定是释放出了什么无声的信号,即使没有吼叫声催动,其他象群成员也都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脱离了树丛的遮挡,走在队伍最后方的母象不断地喷着鼻息,在它身边,奔跑着一个格外矮小、格外细瘦、格外脆弱的身影。
新生儿!
理查德屏住呼吸,如饥似渴地摄入它的样子。
新生儿才不到两周大,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脑袋也跟着一点一点。没走几米,它忽然被自己外星来客般的鼻子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于是干脆停下脚步,眯起眼睛,明明只是想看清鼻尖的样子,却好像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似的。
“你好,小家伙。”
理查德轻声喃喃,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头,他的嗓音变得有些嘶哑,但再怎么吞咽都咽不回那些颠三倒四的话,更咽不回那些涌出来的热泪。
“让我好好看看你,你真是太美了……还有你,亚贾伊拉,好姑娘,一切都好吗,真高兴看到你安然无恙,你让我们都担心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