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仆役慌忙捂住脑袋,金少爷忽如其来的这一记可叫他瞬时慌了神,心里一时充盈着要被自家少爷狠揍的恐慌,脸上又显出一点无措的茫然来。
“你来做什么?”金乌面无表情地问他。
王小元想了一会儿。“来当恶人。”
金乌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他斜睨了一眼王小元手上握着的刀,道。“三娘没说过不准你出刀么?”
少年仆役笑嘻嘻地弹了一下刀刃。“假刀不算作‘刀’。”
他其实现在心慌得很,金少爷平日都对他大呼小叫,若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便会横眉竖眼、气急败坏,仿佛一刻也不会歇气。因而此时这种冷淡的模样才更教王小元害怕,不知这主子又会寻什么办法来折腾他。
他忽而想起三娘对他说的话——“若是见了金少爷,那才知道‘气’字怎么写咧。”那时三娘曾如此说道。不知怎的少年仆役总觉得这才是金乌真正动怒,不仅浑身寒气逼人,仿若拒人于千里之外,一对阴冷好似深潭的眼眸里仿佛酝酿着沉沉墨雨。
金乌却不理他,兀自往尸堆里走去。满地鲜血稀泥染得锦衣脏污,他却毫不在乎,弯腰在草堆翻出了两件长条物事,把其中一件扔给王小元。
少年仆役忙接住一看,原来是一把铁铲。
“少爷…这是…?”
金乌把铁铲扛在肩上,道。“挖墓穴去。”
“挖、挖墓穴?”
王小元大吃一惊,但他看金少爷神态认真,似乎并非在开玩笑。
“人被杀了大半,死的死,伤的伤。你看三娘已经忙得分/身乏术,无多余人手来处理尸首了。”金乌道。“若放着尸体不顾,迟早会有瘟疫横行。”
他说完这话后便闭口不言,兀自往庄外行去。少年仆役似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肃冷的模样,一时不知所措。直到金少爷远远地在前头叫道:“王小元!”才猛地回过神来。
少年仆役提着铁铲快步赶上,也不敢开口说话,便盯着他被晨曦映得光亮的侧脸出了神。柔光氤氲,金乌那锋锐而阴冷的眉目似是变得轻柔起来一般。这人默然不语时倒是隐隐显出一派从容安稳的气度来,看起来倒不像平日那般急躁了。
自从昨夜与传闻中的黑衣罗刹打过照面后,王小元忽而觉得以前见过的恶人都不算得“恶人”了。与割人首级、残害尸身、以杀人取乐的黑衣人相比,他立时觉得会为安葬乡民与绅衿争辩的金少爷可真算不得什么“天底下最坏的坏人”——虽然之前他一直如此作想。
金乌察觉到了王小元投来的视线,忽而道。“你在伤心些什么?”
没想到金乌会问他这般问题,王小元哈哈傻笑道。“哪里在伤心?”
“少在我面前装蒜,”金乌又敲了一下他额头,没好气地道。“你心里想些甚么,我一看便知。”
“那么,我在伤心的事少爷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啦?”
“十有八/九。”金乌说。“还不是那黑衣罗刹的事?那人不过是个杀人惯犯,手段低劣得很,最是无趣。明明是小事一桩,你怎么就糊涂到要把自己绕进去?”他说这话时漫不经心,似是丝毫不将昨夜那血气逼人的交锋放在心上。
见他轻描淡写,毫不在意。深知与独孤小刀和黑衣罗刹周旋之险恶的王小元不觉有些气恼,忍不住回嘴道。“那便是说……那些无辜乡民被杀也不必放在心上?”
少年仆役最记挂此事,认定自己昨夜扮作玉白刀客现身是平白害了乡民。若他不以“玉白刀客”的名头出面,说不定黑衣罗刹也不会露脸,更不必死伤那么多人了。
金乌当下又冷冷地哼了一声道。“那是自然。人死了便是尸骨一堆,哪里还需多作想法?”
见王小元眼眶发红,似是极为自责,他心里暗暗叹息,转又放缓了声音道。“那黑衣人杀人随性,与你是否出面无甚关系。你以为你真能救得天下所有人?”
“救不得么?”王小元傻傻回问。
“呆瓜,自然救不得!”金乌终于露出一点怒色来,又敲了他一记。“即便是天下第一的玉白刀客也救不得,你这傻子还操心那么多作甚?”
少年仆役终于发觉自家主子在安慰自己,言辞虽难听,却也并非出于恶意。再一想金少爷先前为乡民争夺被占去的下葬地的事儿,他忽而觉得眼前这人似乎在他心目中变好了几分。
于是王小元抱着铁铲小步追在他身后,边露出了浅浅笑容道。“少爷,我现在发现——”
“什么?”
“你不像个坏人了。”少年仆役咧嘴一笑。
金乌瞪他。“那以前的我在你心里就很坏了?”
“那是自然。”
王小元诚实以对,却仍大着胆子嘻嘻笑了起来。
听了这话,金乌脚步一顿,忽而闭了眼喃喃道。“你可真算得是个随性的人。”
他说这话时声音轻淡,却意外的带了点笑意。但见他眉头微舒,开阖间一对墨碧暗沉的眸子里似是露出点藏着的星光来,灿然生辉却不现锋芒,似是因笑意而变得柔和起来。王小元当下大吃一惊:在自己心中金少爷从来声严辞厉,脸上总挂着恼气神色,何曾当着他面笑过?
于是少年仆役愣愣问道。“这话是何意?”
金乌道。“你说我是恶人,我便是恶人;你觉得我做了善事,我便也是个善人。你心中所想全无定数,所以说你随性。”他的笑意转瞬即逝,很快又挑着眉头看王小元冷冰冰道。“……现在本少爷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