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唇嗫嚅,似是不解,问道:“你为什么、为什么……”
江淮看她,像在看一个陌生的看客。
他的目光很淡,似乎含着警告,警告她不要追问下去,这个问题显然他并不想回答。
陆舜华很固执,她看着江淮流血的小腿,又看着他腰间的短笛,她问他:“你到底为什么会受伤?”
江淮看着陆舜华,夜里的月光如水清凉,给她的脸蛋也蒙了层银色的光泽,像个很漂亮的瓷娃娃,更把她眼里的疑惑忧虑也照得一清二楚。
他放松了身体,不知怎么突然就想笑,可他很久没笑了,于是脸上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静了好一会儿,才低沉地开口——
“郡主。”
陆舜华闻言抬头,等着他的下句。
岂料就没有下句了,他叫了声她的名字,又低头看着地面。
陆舜华觉得自己能被他憋死,她凑过去,手肘轻轻碰他,问道:“你叫我做什么……”
江淮一下子拉住她的手腕。
他盯着她,认真且郑重地说:“我爹是将军。”
她点头:“我知道。”
“你之前说过,他是一个英雄。”
陆舜华接着点头。
“英雄的儿子,不能是个脓包。”说完,他松了扣住她的手。
他的眼神很沉重,也很深邃,是一种不同于十五岁少年的老成。
陆舜华默默把手背到身后去。
良久,她轻声说:“可你也不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江淮曲起腿:“叶副将不是故意的,是我让他用真剑。”
讲完这句,他又扣着树桩想要起来,小腿颤颤巍巍,血滴子不停下流,又渗人又触目惊心。
陆舜华反应过来,一伸手把他双腿都摁住。
江淮痛的倒吸口气,脸色阴沉地望着她。
陆舜华自己也惊讶万分,“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怎么这么容易就给摁住了……”
江淮冷冷地说:“闭嘴。”
她双手唰地收回来,不防右手也沾了血,这么一动,血滴都溅了两滴在自己脸上,白玉似的脸蛋上几点红点,瓷娃娃遇上了个手生的师傅,金贵的脸颊都害的染成梅花。
江淮向她伸手,问:“有没有利器?”
“啊?”
“刀、或者匕首。”他皱着眉,“我的佩剑放在房里。”
“哦……”陆舜华埋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匕首,放到他手里。
匕首是极奢华精致的一小只,缀满宝贵的珠玉,脱鞘时露出一截锋利的冷光,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是陆昀留给她的遗物。
江淮接过匕首,划开自己小腿处的裤子,露出里面胡乱包扎起来的几条布条。
包扎的手法十分生疏,看着更像是完全乱缠了几下便算了。江淮把布条扯下来,露出里面长长的一道伤疤,血肉都模糊到一处,流的血多了,乍一看都成了黑色。
他一咬牙,扯下袖口的布料,长布条在腿上裹了几圈,把伤口随意地包了起来。
陆舜华问:“叶副将怎么不带你去看大夫?”
“我没让他知道。”江淮低着头说,动作不停。
没让他知道?
这是咬牙硬挺着,死活坚持到静林馆才去处理伤口?
陆舜华复杂地看他一眼,何必呢。
真的是头犟驴。
沉默片刻,陆舜华说:“江淮。”
江淮在伤口处打了结,轻轻应了声。
“你这样子对自己,老天都看不下去。”
江淮听完,慢慢抬起头。他没看她,反而一直仰着脖子,看向头顶的一轮明月。
不是青天白日,脑袋顶上只有圆滚滚的月亮。
今天是十五,圆月的光辉很满,辉映人间。
这种圆月寓意圆满,被人载以思念,引古往今来无数文人骚客为它着墨。
可谁说圆月就一定是圆满的。
至少在江淮的眼里,她看到的一轮明月不是圆满,而是孤独。
刻骨的孤独。
他低声说:“老天看不下去?”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僵硬。
陆舜华觉得他有异样,没接话,江淮于是又重复一遍:“老天看不下去?”
只见他一只手捂着流血的小腿,一只手指着上空,靠在树桩上说话都无力,但仍然言辞凌厉,脸色发寒,厉声说道:“老天爷他能看得见吗?他看不见!不然他不会收走我阿爹!”
“我阿爹一生戎马,忠肝义胆,为国家鞠躬尽瘁,到头来落了个什么下场!别人死在战场上好歹马革裹尸,我阿爹却死得那么惨!他的尸体都给老鼠啄烂了,那两个畜生!他们把我阿爹的手脚看下来喂狗!”
“老天根本没眼!就算有,也是瞎了眼!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他捏紧拳头,目光非常痛苦,说话的声音到了后来已经嘶哑,一边说一边流泪,浑身僵硬,抖得厉害。
他不是在同陆舜华讲话,也不是在问老天爷,他其实自己都不知道应该问谁。
猝然失去双亲的十五岁少年,纵然心里始终铭记父亲同自己说过的话,男儿郎为将者,忠义比性命更重要,当死于边野而非温床,肩担万里河山,心怀苍生大义,为国为民,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但到底才十五岁,那样年少,他有泼天的恨想要报,有千斤的痛不知何处放,到头来也只能问问老天,问他为何不长眼,问他是不是真的看不见。
可惜老天不会回答他。</p>